四月中旬,何家的蚕陆陆续续熟了。
庄子里的老把式们把稻草捆扎成胳膊粗的一束一束的蔟,然后用面条宽的竹片在上面弯出许多小的圆弧,熟蚕被捉上去之后就会在上面吐丝结茧,把熟蚕都挑选出来,许清沅作为短工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
许清沅思量着应该跟何明川道一声别,两人以后怕是遇不到了,上完课其他几个小孩走了,她便独自留到最后。
许清沅在何明川眼里要特别些,因为自古做老师的对聪慧的学生总是格外眷顾些,许清沅学字背书几乎都是一教即会,而且有一颗向上好学的心,不像另外几个佃户们的小孩儿,学了两天就开始敷衍了事。何明川看许清沅似乎有事,微微一笑背过去翻自个儿的书囊,“我正好也有话要和你说。”
片刻寻到了东西,转过来道:
“我今天要走了。”
“我今天要走了。”
许清沅几乎和他同时开口,两人俱都一愣,将对方将的话反应过来又相视一笑,许清沅莞尔笑道:“学生该敬着老师,你先说。”
“这本《三字经》送给你。”面前的小女孩笑起来会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既没有乡野姑娘的粗俗,也没有深闺小姐的拘束,像人间四月的阳光一样,明媚坦荡又清新自然,何明川的眼里跟着蕴了些笑意,拿出一本蓝底黑字的线装书,递给许清沅:“这本书读起来朗朗上口,内容浅显易懂,很适合做启蒙书,以后你空了可以多看看。”
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雕版印刷,但是书仍然很金贵,这本《三字经》于许清沅而言已算得上厚礼,她摇头拒绝:“你这些日子免费教我们识字,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既然是我的学生,说出去只认识几个字,岂不是丢了我的脸?”何明川忍不住用书轻轻地敲了一下许清沅的头,道:“这是我小时候启蒙用的,现今放着也是无用,白白在书架上生虫而已。”
许清沅一听,越是觉得这书太贵重,何明川看她表情,肃整了神色说道:“温故才能知新,我给你这本书,是希望你不要丢掉今日所学,这才算不辜负我教你一场。”
话已至此,许清沅若是再推拒反而显得矫情了,她将书小心接到手里,想到何明川也要走了,心头生出点怅然,问道:“你要去哪里?”
“回家里而已。”何明川将她细微的表情收在眼底,眼里又聚起些笑意:“之前我一直在成都府的书院念书,近来我祖母的六十大寿将至,我是专程回来贺寿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解自个儿为何说了这么多,无解地摇摇头,仍继续将话说完:“家里边太吵,母亲怕影响我温书,所以才叫我到庄子上待一阵,如今寿宴的正日子要到了,我自然得回家里帮把手。”
来娣明明被何太太贬斥却刚好和何明川到了一个庄子上,何家宅子当家的是姨娘而不是正室太太,还有以长辈自居、公然下他面子的鲁婆子……许清沅到庄子上大半个月而已,都能看出何家内宅的不谐,何明川这一句淡然的“家里边太吵”不知含了多少纷扰。
她看着何明川,即使如此,这人还是朗润修挺如同一杆青竹,必是心有远山,才不会困于眼前方寸,她由衷地道:“我虽然不知你心中抱负是什么,但是我相信只要是你想要的,来日方长,定有所应。”
何明川讶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俭寒的姑娘,她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赞赏,说出的话已然超出了他所教给她的,最终,他一笑应之:“但承吉言。”
***
四月份种完玉米种水稻,许家湾的农人们依旧很忙,许大福卖掉了家里的田地,只剩下家后头的一块菜地,许清沅种了一些应时的蔬菜下去,就没别的活儿了,这时候她的桑葚酒也恰好酿成了初酒。
拍开罐子上的封泥,一股醇浓的酒香扑鼻而来,许清沅给小二端着的土碗倒上半碗,阳光下的酒液显出宝石一样的诱人紫红色,既晶亮又透明。许清沅尝了一口,味道很正,她正细细品尝口感,就看到小二“咕嘟咕嘟”连喝两大口,好笑地制止住:“好吃狗儿,这个是酒,和之前的果浆不一样,这么喝会醉的。”
许清沅用三个葫芦各取了三个陶罐里的酒,作上标记好区分不同的配料比例,第二日一大早,就用背篓背着,牵着小二的手往镇上去。
路过张寡妇家的水田时,许家湾的一个老光棍在田里替张寡妇插秧,两个人眼神勾来搭去,老光棍时不时趁机吃一把便宜豆腐,张寡妇看到许家姐弟俩背着东西,眼神一亮,把手里的秧苗抛到田里,啪嗒啪嗒跑过来:“许大丫,你家不是被你爹卖光了吗,怎么还有东西可以卖?”
许清沅侧身一躲,避开张寡妇来翻背篓的手,敷衍道:“去卖草药。”
“嘁,不值几个钱,谁稀罕。”张寡妇一听翻个白眼,索性站在田坎边和那老光棍浑言浑语地调笑。
要说这张寡妇也是能耐,人长得不咋的,却能哄得村里好些男人替她干活,许大福每回身上有两个钱都要被她摸去。经过这一提醒,许清沅拐个弯走出张寡妇和那老光棍的视线后,往路边摘了几片树叶子遮住了背篓里的酒葫芦,免得被村里的人问起。
路边小摊的顾客多是贩夫走卒,走俏的酒一是要便宜,二是要度数高;大型酒楼的客人有钱人多,对酒的类型涉猎广泛,但是他们对进货渠道要求严苛,许清沅这样的上门,人家连看都懒得看。综合起来,许清沅觉得她要跑的只有两个地方:镇上的酒肆,档次和前世商场里的店铺差不多那种,还有一个就是韩家的和风楼。
但是事情比想象中的更难。
许清沅连跑了几家酒馆,人家看她瘦瘦小小,还是个女孩子,只当她是贪玩戏耍或者骗钱的,到了第三家,唇舌费尽了,酒肆老板终于肯先尝过之后再做决定,那老板尝过之后明明很满意,却不肯当场定下,只一味压价。
跑了这几家酒馆,许清沅决定直接去和风楼。
和风楼的掌柜人不坏,见姐弟二人衣着整齐洁净但非常寒酸,也不驱赶呵斥,温言道:“我们店还没开始营业,二位改日再来吧。”
和风楼柱大梁深屋顶也高,看起来很是气派,楼下大堂有桌子二十来桌,楼上雅间目测有七八间,那日韩太太说这里只是她家一个新店,韩家的财力可见一斑。许清沅扬起个牲畜无害的笑脸,对掌柜的道:“请问你们东家韩太太在吗?”
“小叫花子!还有小叫花子的姐姐!”二楼“噔噔噔”跑下来一个小孩儿,正是那日被许清沅救了的韩家帆哥儿,后头跟着的韩少奶奶觑了韩太太的脸色,拉过儿子瞪了一眼,矜持地对许清沅道:“你来做什么?”
“是我请她来说说话的。”韩太太说话慢里斯条,韩少奶奶识趣地闭了嘴。
许清沅韩太太的印象蛮好,很愿意和她说话聊天,但是不知道韩家什么时候离开,今天还是抓住机会先推销一把再说。她放下背上的背篓,取出几个酒葫芦,对韩太太道:“我家有一种酒,市面上没有的,想拿过来给您尝一尝。”
“伯娘,咱们酒楼一向是用大酒坊的酒。”韩少奶奶是做惯生意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许清沅的意思,连忙打断了她,道:“那日这位姑娘救了帆哥儿,我已经给了一大笔银子作为感谢,涉及到咱们酒楼的生意,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韩太太淡淡地看侄媳一眼:“你这么紧张作什么,我瞧着许姑娘是个做事靠谱的人,尝一尝何妨。”
许清沅已经问掌柜取了三个白瓷杯子,取出三种酒分别倒进杯里。韩太太先只是抱着一尝野趣的态度,看到酒入杯中就变了神色,她小心地端起酒杯凝视,只见里面的酒澄澈透亮,在阳光下泛着紫红润泽的光,未至鼻端已经先有一股芳醇香气,舌尖一触即是酸甜口感。
“香而不腻,清而不寡,只是差些时日,后味还不够隽永。”韩太太细细回味了舌尖的口感,陶醉了片刻,才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名字决定逼格,就好像桑葚酒在前世叫紫酒,大家听到自然就会将它的高度和红酒等同,许清沅早就想好了,回答道:“紫玉酒。”
“好酒,亦是好名。”韩太太将许清沅打量一番,重新认识了这姑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酿酒?”
若是会酿酒,家里又怎么会这么穷?许清沅自动脑补了韩太太没有说完的话,坦然道:“是我家里祖上留下来的旧东西,我近来学了些字,才知道竟是一张酿酒的方子,就照葫芦画瓢试着做了一回。”
韩太太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欲追问,韩少奶奶好不容易找准个机会,插言道:“伯娘,这镇上的泰兴酒坊出酒量大,品类也很齐全,侄媳先前已经和那边谈好和风楼以后都用他们的酒,现在再用别家的怕是不大好。”
“做生意的人,哪有买家被卖家拿住的理?咱们又不曾拿人手短。”韩太太对侄媳如今的胃口有所了解,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少奶奶,后者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眼神。借此机会敲打过,韩太太便转了口风:“放心吧,蜀地湿寒多瘴,居民们饮食口味比较重,许姑娘的酒就像是佐粥的清爽酱菜,不会影响大鱼大肉的销路。”
韩少奶奶还要再说,韩太太已经亲口和许清沅谈了价格、数量和交付日期,付了三两银子作订金,连中人都没请,只让许清沅写了契条按了手指作数。
“许姑娘这酒的确特别,我瞧着也有些馋。”韩少奶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换了个笑脸,对许清沅道:“姑娘把剩下的酒留下吧,我也尝一尝鲜。”
韩太太已经如此大方,许清沅也不好太过小气,索性将背篓里的三个装酒的葫芦一并交予掌柜,掌柜还没接手,韩少奶奶身边的丫头便伸手截了过去。
韩家是商场老手,许清沅有心与韩太太多接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韩太太和韩少奶奶脸色都紧张起来。
顺着二人视线看去,只见张婆婆从外头匆匆进来,人未开口先给韩太太跪下行了个大礼:“太太,当年给您接生的稳婆已经去世了。”
韩太太一下子泄了气,跌坐到椅子上,叫丫头扶起张婆婆,勉力笑道:“我早知道的,不过是心存妄想而已。”
许清沅冷眼旁观,韩少奶奶似乎松了一口气,还用手帕压了压翘起来的嘴角……不过这属于韩家隐私,她不便多听,和韩太太告辞一声就带着小二走了,韩太太有些失魂落魄,只轻轻点了头,连话都说不出。
许清沅没寻着杨老三,带着小二在镇上瞎逛了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几回回头或者侧首,都觉得人跟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花式大抽法:我最近两天回复读者留言都点不起“确认”按钮,不好意思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