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颗接一颗,撞击着屋檐,发出哗哗的响动。
萧暨白抱着明薇从屋内快步出来:“去唤府医来。到琴院。”说这话时,萧暨白脚下未停。
“是。”胡建将提着的灯笼塞到跟在后头的月桃手上,就一扭身跑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明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雨砸在他脸上,滑过紧抿的薄唇,精致的下颌线,滴落在她眼睛上。
明薇下意识地阖眼,眼角流出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这是梦吧!
心中缱绻片片,她这场梦,她终还是没舍得醒啊。
**
翌日,几缕阳光从雕花的窗子投进来,微尘在光线中漂浮,朦胧如笼了一层薄薄金纱。
明薇意识回笼,缓缓睁开眼,在见到帐顶熟悉的鸳鸯戏水图案后,微微怔住。
她不是在闭阁思过么?怎回到琴院了?
“娘子,您醒啦?”月桃卷起帐幔,白色的太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形成一个个斑驳的光点。
明薇坐起身:“不是在闭阁么?怎么……”
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夜色里雨中那幕。放在被褥上的手指轻轻蜷起,指尖划过丝滑的锦缎。
蓦地哑住了。
月桃没有注意到明薇的异样,弯腰从床尾拿了一个大的软枕,塞在明薇腰后,笑着道。
“娘子,您昨儿在闭阁晕过去了。可吓坏奴婢了。”想到昨夜,月桃还心有余悸,“好在侯爷来了,冒着大雨将娘子抱回了琴院,又连夜唤了府医来。府医说,娘子身子弱又受了风寒,这才晕过去的。”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
“娘子,侯爷心里是有您的。”
明薇眼眸一颤。
“是……是吗?”
“是的呀,昨儿娘子晕过去了,侯爷可急坏了。胡侍卫说,他送来的那些吃食还有取暖物件,都是侯爷吩咐的呢。而且侯爷还不放心娘子,还跟着来了闭阁。”
“那他昨日……”他护着明璃,他邀明璃同车,他……说明璃才是他的夫人……
明薇心里蠢蠢欲动的心,瞬间冻住了。
月桃想了半响,想出一个她认为的理由:“侯爷帮着大姑娘,可能是因为她是娘子的长姐,所以才爱屋及乌?”
明薇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恐怕是爱乌不及屋。”
她也很想去相信他心里是有她的,可……她还能相信吗?还敢去相信吗?
信任要建立起来很难很难,但要毁掉,却是很容易的。
月桃听不懂那句话,但看明薇唇边的苦笑,心中酸涩不已。转过身去,拿过她火炉子上煨着的陶罐。
“娘子,你昨儿没怎么吃,夜里又病了一趟,这是刚煨好的粟米蜜枣羹,最是养脾胃补虚。”
明薇掀开被褥,下了床。
“先放着吧,我先去沐浴。”
月桃应声,将陶罐重新放回炉子上。
洗浴过后,明薇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些。从浴房出来,刚转过屏风,就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萧暨白端坐在案前,面前摆放着一副棋盘,他似乎在……自己与自己下棋。袖袍微微拢起,露出一小截冷白的腕骨。
修长的手放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凸起,力量感十足,指尖捻着一颗白玉棋子。
他怎来了?莫不是今儿是十五?
明薇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刻有日期的木牌,是萧暨白每月只十五这日才来她院子,她每日扳着手指算日子。
月桃便做了这么一个木牌子挂在墙上。
想到自己曾经如痴子般的行径,明薇面上一热,别开脸去。
转头,撞上了一双清冷幽黑的眸子。
阳光从窗子融进来,将他一双好看的凤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色,中和了他眼眸中的锋锐与冷漠。
明薇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黑夜的雨中,他抱着她,是那样的温暖。心像是被塞入了一团棉絮,热热的软软的酥酥的。
手指摸向袖袋里的百福金色鱼袋,绣好后,发生了太多事,还未来得及送与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掏出百福金色鱼袋,正要开口。
“明氏。”清冷的声音带着淡淡凉意。
明氏……成婚三年,他对她的称呼就只有一个硬邦邦毫无感情的,明氏。
心里的那团棉絮被浸了水,沉沉的重重的,淤堵在胸口。
捏着鱼袋的手指一颤,绣得精美的金色百福鱼袋从袖口掉下来,落在深色地毯上,显得有些暗沉孤寂。
“侯爷有何吩咐?”
萧暨白剑眉微皱,捻着白玉棋子的手指顿了半瞬,清冷的眸子淡漠地睨过来。
“待身子好了,去闭阁将思过补上。”
明薇呼吸一窒,袖中手指紧紧蜷起:“是。”
她怎么忘了,昨日他护在明璃面前;昨日他带走了明璃抛下她;他对人说明璃才是他的夫人;他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了是她的错,将她罚入闭阁……
他爱的是明璃,他不爱她!或许昨夜他对她曾有过一丝怜悯。就像当年他随手救了她,过后就抛之脑后,只她一直铭记着。
罢了,一份不属于她的感情,她也不要再强求了。
明薇弯腰捡起地上的金色百福鱼袋,走到火炉子边,丢了进去。橘色的火舌瞬间将鱼袋包裹,没一会金色的锦缎泛上黑沉,袅袅轻烟升起。
啪——
白玉棋子落在棋盘空格处,形成一圈,将黑子围得滴水不漏。
棋盘上胜负已分!
萧暨白薄唇下压,起身,拂了拂袖袍,乌木一般的黑眸虚虚投过来,落在燃着的火炉子上,须臾,又凝在明薇腻脂白玉般精致的侧脸。
视线晃动了一下,薄唇轻启想说什么,余光瞄到窗外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胡建。
转身大步出了琴院。
门帘落下,明薇挺直的背脊陡然一弯,似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酸涩在鼻尖凝聚。
月桃听到动静,从侧门出来:“娘子,侯爷他……”怎么走了?
见到火炉子里烧着金色鱼袋,月桃惊得跳起来,“啊!鱼袋!”伸手就想要将没烧完的鱼袋掏出来,被明薇拉住了。
月桃急得直跺脚,很不理解。
“娘子,这可是您给侯爷绣的鱼袋,花费了大半年才绣好的。”
明薇别过头,往内屋走。
“嗯,没用了,就烧了。”
不过是一快无关紧要多余的布片,就像她的感情,于他也是多余的无关紧要。
**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地上还是湿软的。树叶泛着新绿,掩映着庭院的几株梨树,开出一球球白绒绒的花。
清清淡淡的香气在庭院中漂游。
一阵风吹来,白色的梨花如雪花般飘落飞舞,像是下了一场绚丽的花雨。
“娘子嫁入侯府三年,夫人从未曾来探问过,便是连一句问候话都没有。今日,夫人怎突然来了侯府?”月桃纠结地拧起眉毛,很是不解。
用过早膳,薛氏派人来说,她的母亲洛氏来了侯府。让她前去梨院。
“而且夫人来侯府,不来看望娘子,却去了老夫人的梨院。”月桃小脸皱成一团,很是忧心,“娘子,奴婢总觉得,夫人这趟来,定是使着什么坏。”
她是自小就跟着明薇的,见惯了洛氏的偏心。当年明家搬来漠城,就独独将还在稚幼之龄的明薇扔在老宅不闻不问。
若不是当年明老夫人不忍,便也留在了老宅。恐怕明薇能不能安然长大都难说。
同是明府的嫡姑娘,同一个母亲所生,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就像她们的名字,一个是珍贵的宝玉,一个是卑微的微草。
许多人都不理解,月桃也不理解。若说明薇是妾室所出,洛氏区别对待,她还能理解些。但也正因为,明薇亦是洛氏所出。
洛氏对明薇的不喜都不需要遮掩,因为世人都说,哪有母亲会不喜自己亲生孩子的?定是那女儿人品低劣,不听管教。
明薇紧抿着唇,鸭睫低垂,遮去了眼中的黯然落寂。
这时,不远处树丛间隐约传来低低浅浅的说话声。
“哎,说起来夫人也是可怜。”
“可不是吗,以后说不定这正室之位都难保了。”
……
月桃脸色大变,对着那葱郁的树丛处怒喝:“谁在那里乱嚼舌根子?出来!”
树丛里静默了。
“你这个坏女人,你就等着哭吧,堂兄马上就要把你赶出去了。”萧问梅拍着巴掌蹦蹦跳跳地跑来。
月桃柳眉倒竖:“三姑娘,有些话不可乱说!”
萧问梅双手叉腰,手指着月桃,跳骂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低贱的丫鬟,竟还敢指摘本小姐?”
明薇看她实在不像话,对月桃使了个眼色,月桃上前几步三两下擒住了萧问梅。
“你这个坏女人,你放开我!放开我!”萧问梅拳打脚踢气急败坏。
明薇半板起脸:“长嫂如母,身为侯府三姑娘,对长者不敬。这便是你学的规矩?这样吧,你既然提到了侯爷,我们便去前院,看……”
“哇……”萧问梅一下哭起来,“我不要去,我不要见堂兄。”
只一想到萧暨白那张冰冷的脸,萧问梅就打心底里害怕。
“不行!你刚说你堂兄要把我赶出去,我得去问问啊。”明薇说罢,伸手要去拉萧问梅。
“不!我不去,我才不要去!你这个坏女人,你欺负我!哇……”
萧问梅一张脸满是惊恐,脑袋不住地往月桃怀里钻,双手死死抱住月桃的腿。
果然是个孩子,吓唬两下就蔫了。
明薇笑了,“还不走,是真要去前院?那……”明薇的话还未说完,萧问梅就猛地一下从月桃身上跳开。
捏着小拳头想瞪明薇,又怕了,扭头一溜烟跑了。
“这孩子胡言乱语,败坏娘子的名声,娘子您怎放过她了?”这等顽劣没规矩的,就该好好教训一番。
明明不在意地一笑:“这孩子的性子,我还挺喜欢的。”
这个世道女子活得艰难,条条框框规规矩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萧问梅这般也挺好的,至少不会被欺负。
“啊!”一声惨叫,是萧问梅的声音。
明薇循着声音快步走过去,在转角处,萧问梅坐在地上,一根脚卡在石头缝里。小脸上泪痕满面,见到明薇,身子往后一缩,又强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挺直胸膛,昂起下巴。
“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
明薇没有答话,只蹲下身去,查看了一下,“月桃你去找几个力大的人来,将这石块搬开。”
月桃正要答应,突然脸色一变,指着石头缝里面,“娘子……里……里面有蛇。”吓得声音都打着哆嗦。
石头的缝隙下,阴暗里,一条蛇在萧问梅脚边游戈,应是刚刚结束冬眠,反应有些慢。
“哇!”萧问梅小脸煞白,大哭,不住地想将脚缩回来,被石头卡着,很快,鞋袜上擦出一道道血痕。
也许是碰触到了那蛇,蛇头突然昂起,似是下一瞬就要咬上来。
萧问梅已吓得哭不出来了,明薇对蛇不熟悉,不知道那蛇有没有毒。抿了抿唇,果断地一手扳着石块护住萧问梅的脚,另一只手,捏住萧问梅的脚转了方位,用力一提。
萧问梅痛呼一声。
脚从被卡住的石头缝里拔出来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妹妹,我知道前几日问梅得罪过你,但你怎么能这样?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明璃穿着一身碧绿衣裙在一群奴仆的簇拥下,从一条铺着青砖的小径上走来。她微沉下脸,眼神带着轻微的责备。
月桃满脸震惊诧异,脱口而出:“大姑娘,你怎么会在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