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萧暨白冷冷丢下一句话,就拂袖离去了。
明薇呼吸一窒,喉咙像是被厚厚的淤泥给堵住了。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手指紧攥着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百福鱼袋。
心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娘子。”月桃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您身子不好,不能再在这寒风里冻着。”
心中埋怨侯爷,身为郎君,也太不知道怜惜人。娘子身子单薄,天未亮就起来为侯爷备早膳。奔波了一天,又在风雪里等了几个时辰。
还受到了惊吓。
然,侯爷却只责备,连一句关心的温情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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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薇坐在浴桶里,热腾腾的白色水雾,熏得眼睛也跟着浸染了水光。鼻尖的酸涩越来越重,明薇抬起双手,捂住脸。身体下沉,整个人没入水里。
温热的水包裹着她,像是回到了母体里。
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铉——崩断了!
滚烫的泪水再控制不住流了出来,渗进热水里,再分不出彼此。
直到肺腔里的空气耗尽,她才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些沉重和压抑也随之远去了。
“娘子,喝碗热姜汤去去寒。”
哗啦啦一阵水响,明薇从浴桶里出来,取过架子上的衣裙穿好。
月桃进来,见到明薇红肿的眼睛,先是一愣,随后心微微发疼。但她没有点破,只将温度适中的姜汤递给明薇。
拿过一旁的干巾为仔细为明薇绞着湿发。
“娘子,侯爷来了。”
明薇端着姜汤的手一抖,褐色的汤汁沿着白色瓷碗洒出,落在青色的地砖上,宛若开出一朵朵深褐色的小花。
“他……”
心底蓦地升腾起一股喜欢。须臾,又沉落到了谷底。
是了,今儿是十五,按照惯例,世家贵族成了婚的男子是要歇在正室屋里的,以示规矩。而萧暨白素来遵规守礼。
以前,每个月她都巴巴地盼着这一日。
如今只觉得讽刺极了。
仰头一口将姜汤饮尽了,辛辣的味道呛着喉咙。
“咳咳……”明薇手抚着胸口,鞠着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月桃骇了一跳,忙小心地拍抚着明薇的后背。
“娘子,您慢些慢些喝。”
少顷,明薇终于止住了咳嗽,抬起头,眼尾泛着嫣红,明眸潋滟水光盈盈,娇喘微微。纯净圣洁又魅惑妖娆。
即使与明薇常在一起,见惯了她的美色,月桃仍是被恍得失了神。
她不明白,娘子这般貌美,为何侯爷却——
见明薇并没有似以往那般,只听到萧暨白来了,就跟蜂蜜见了鲜花似的,飞得那叫一个快。
诧异问道:“娘子,侯爷在外面,您不出去吗?”
“这里暖和,我在这里再待待。”
月桃想说,寝房里有暖炉更暖和。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迂久,浴房里的热气都散尽了,不知哪吹来风,冷飕飕的。明薇打了个寒颤,跺了跺冰冷的脚。
“月桃,你去看看,他走了没。”
月桃蹑手蹑脚地出去,转过屏风,回头对着明薇摇头。
还没走?!
明薇瞧了一眼窗外,夜已深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院子里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寒风里摇曳。
像是顷刻就会熄灭了。
明薇从浴房出来,转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浴房坐落在案桌前看书的萧暨白。
他换了一套月白色的袖袍,墨发被玉冠绾起。一手执着书卷,一手随意地放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橘色的烛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晕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一刻明薇听到了心里花开的声音,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乱,仿佛下一瞬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突然,“啪”地一声,烛火炸出了一个火花,明薇猛地清醒过来。
立马刹住了脚,羞恼地狠狠瞪了萧暨白一眼,快速转过身往内屋去了。
她才不要像以前那样,见到他就很不矜持地贴上去,厚着脸皮胡搅蛮缠。直到他冷脸喝叱,她才噘着嘴不情不愿地松手。
萧暨白抬起眼,目光在明薇落荒而逃的背影上凝了一瞬,又落回了书卷上。
夜色静谧,落针可闻。
明薇静静躺在床榻里侧,脑子里纷繁杂乱久久无法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忽地暗了下来,脚步声走近。昏暗中,一股强大的压迫力笼下来,明薇飞快地闭上眼,全身紧绷。
敏锐地觉察到,那道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有实质。
她双手紧张地揪紧被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寂静地,他似乎轻笑了一下。
明薇满心狐疑,正想要不要睁开眼看看。
那道目光移开了。床榻轻微摇晃了一下,外侧凹下去,一缕淡淡的熟悉的松柏冷香飘过来,萦绕在鼻间。
明薇暗暗长吁出一口气,随即,她又懊恼。
她为什么要紧张?她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他笑什么?
明薇又恼怒起来,气鼓鼓地睁开眼,扭头狠狠瞪向睡在外侧的男人。
他阖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很长,覆在眼睑下方。高挺的鼻梁像是一座耸立的山峰,薄唇微抿。白日里严丝合缝的领口,微微敞开,漏出漂亮优雅的锁骨。
明薇心脏突地一跳,急急移开目光。
这才发现他们虽躺在一张床榻上,中间却隔着宽大的距离,像是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
以往都是她装作睡着了,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偷偷贴过去。他虽然冷着脸,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她以为,这三年,她慢慢捂热了他的心,他心里是有她的。
今日发生的事,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遮在眼前的纱雾,露出可怖的嶙峋。
甚至一些她曾经听到过的,那些她曾以为是捕风捉影的,关于他与明璃的那些过往……像泉水一般都咕噜咕噜全涌了上来。
明薇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痛,像是有谁用裹了布的棒槌在那鼓膜上狠狠地敲击。身上更是一会热一会冷,前一瞬还是置身在火炉,下一刻就落入了万丈冰窟。
她来不及思考已问出了口。
“郎君昨日彻夜未归,是与长姐在一起吗?”
萧暨白倏地睁开眼,微微上挑的凤眸,迸射出凌厉摄人的光芒。像是寒冬腊月里,当头浇下的一盆冰水。
明薇僵住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
萧暨白冷着脸坐起来,随手扯下一件外衫披在身上,下了床榻,大步往帐外走。
片刻后,有人小跑着进来,明薇艰难地撑起身子,看过去。
是他,回来了吗?
“我刚看到侯爷冷着脸出……娘子!您脸色怎这般差?可是生病了?”月桃坐在床边,伸手探上明薇的额头。
“娘子,您在发热。奴婢这就去唤府医来。”说着,月桃就要往外跑。
“不要去,我不要喝药。”只一想到那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明薇就从心底里拒绝。
“可是……”月桃急得不行。
“我就是头有点痛,睡一觉就好了。”
月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奴婢再去煮些姜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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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日,天放晴了。
惨白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投射进来,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融化的雪水从廊檐屋角流下,滴答滴答,仿佛一线线流动的水柱,将屋檐与地面连接。又在湿软的泥土里,聚成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小水沟。
“娘子,头还痛么?要不,奴婢去唤府医来给娘子瞧瞧。”月桃实在是不放心。
明薇放下碗筷,接过月桃递过来的帕巾,擦了擦嘴。
“不痛了,都好了。月桃的姜茶很管用。”
月桃细细瞧了瞧:“娘子的脸色还是苍白,不过精神气比前几日好多了。待会儿,奴婢再去熬几碗,娘子身子骨弱,得多喝点。”
明薇苦着脸:“啊?还喝啊?你是不是故意的?”说完,明薇就自顾自地笑了。
“娘子,您终于笑了。”
明薇脸上的笑慢慢收敛,生一场病让她想通了很多。
她以前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美好的泡沫里,现在泡沫碎了,她也该醒了。
屋外,一道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侄媳妇,二婶来看你了。”话音未落,林氏已挑开门帘风风火火进来。
“哎哟,这都日上三竿了,侄媳妇才起来啊?”
林氏熟门熟路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哎哟,还是现在的媳妇好啊。几日都不去给婆母请安。想当初啊,我刚嫁过来时,可是日日卯时便起来侍奉婆母。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月桃忍不住为明薇辩解:“我家娘子生病了。”
“生病?我看是耍脾气吧。听说前日,侯爷被气得半夜出了你的院子。我说侄媳妇啊。这男人都喜欢知书达礼的。二婶知你是在乡下长大的,不通礼数。但你已嫁入侯府,身份可就不一样了。”
明薇当没听见只,浅浅笑问:“二婶还有事吗?”
林氏顿住,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暗暗咬牙,这丫头定是在心里哭呢。表面还装得这么若无其事。
整个侯府谁人不知。明薇是爱惨了萧暨白,费心机心嫁过来。听到说萧暨白喜欢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就一言一行都学着。
也不想想,她一个粗鲁的乡下丫头,就算插上鸡毛也变不了凤凰。
林氏在心里嗤笑,面上却亲切热络。
“自然是有好事,大嫂唤你去梨院一趟。”林氏亲昵地拍拍明薇的手,笑得一脸神秘,“成事了,可别忘了二婶啊,这事二婶可是帮了大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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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院,膳房。
金丝檀木香案上,青花缠枝香炉轻烟袅袅,回旋着攀升,转瞬又消散在了空气里。
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如意圆桌,薛氏端坐在上座。明薇则站立在旁侧,一手托着碟盘,一手拿着筷子,时不时弯身为薛氏布菜。
薛氏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漱口,又拿起干净的帕巾,擦了擦嘴。这才抬眼瞟向明薇。
“坐下吃吧,别站着了。”
明薇低眉顺目:“是。”侧身坐在圆墩方凳上,仪态姿势规则得无可挑剔。
薛氏满意地颌首,目光从明薇昳丽的小脸上滑下,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眉毛不悦地皱起。
“暨白是朝廷重臣,深受陛下器重。”
明薇心中一紧,知道薛氏是要重提纳人的事。心中琢磨着要怎么回话,才能既不委屈自己,又不惹得薛氏大怒。
薛氏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
“照理说,我们这等家族,不说妻妾成群,至少也得有几个房中人。”
明薇垂眸看着桌布上暗色的绣纹,不接话。
房间安静下来,空气在逐渐凝固。
半响后,薛氏终耐不住开口,语气颇有些气恼。
“我倒是不知道,你模样看着乖巧听话,竟也是个善妒的。”长叹了一口气,“也罢,侯爷爱重你,不愿纳人。只要你能在半年内怀上萧家的孙子。我也就不做那恶婆婆了。”
明薇耳边一阵嗡鸣。
他不纳人,是因为爱重她吗?
听到后面的话,更是羞得面上滚烫,一双眼睛不知要落在哪里。随即又惶惶不安起来。
孩子,她也想要个孩子,可是——
薛氏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塞到明薇手里,手心微凉的触觉让明薇一愣。
“你将这药放入菜汤里,你与暨白都用些,保管啊,明年你就能生个大胖小子。这可是我从神医那求得的,于身体有益无害。”
明薇瞳孔震动!脑袋里有什么炸开了,一片空白。手心握着的瓷瓶一下子变得滚烫得灼手。
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不……我……没……”
“今日暨白沐休,他院里的厨娘正巧今儿生病了,暨白的膳食就你来备吧。”
“婆母,我不能……”
茶盏被重重磕在桌上,薛氏沉下脸。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矫情什么?”当初若不是……她安定侯府何必娶一个名声不好,还是在乡下长大的媳妇?
想到这事,薛氏就对明薇喜欢不起来。
明薇脸上红晕褪尽,身子晃了几晃,胸口像是被千斤重的大石压着,手指蜷起紧紧攥着衣角,红着眼圈无力地辩解。
“我没有……”
门外响起脚步声,门帘被掀开,透过壁影隐约可见到一道颀长的身影阔步进来。
明薇慌乱地将瓷瓶拢到袖子里,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