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大草堂,还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草堂,仅粗略围了三面以作遮挡,顶上稀疏地铺了一层晒干的草,大略达到遮阳避雨的程度,余下一面则完全敞开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里面同样铺了草的地上,整齐躺着至少二三十人。
“听说要封城了,朝廷是要让我们去死吗?”一位躺在那里的百姓忍不住泣道。
“张大娘,切莫胡思乱想,朝廷怎会让大家去死?”草堂中唯一没有躺着的,是名身着灰色麻衣的女子,听到这话,她无奈地转头开口,语气笃定而温和,充满了安抚意味,“封城只是为了不让瘟疫蔓延到更多地方,并不是朝廷放弃了大家,我带来的药材就是城中的大人们给的,若是真想放弃大家,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是啊,要是真让大家等死了,又哪会将药材用在我们身上?张大娘,既然明大夫都这么说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另一位同样躺在草堂中的百姓扬声道,他的声音稍大些,显然是症状没那么严重。
容齐站在草堂外,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眼中不禁露出复杂之意。
的确,西启贫弱,父皇自登基以来,多以休养生息为主,除非遇到北临和宸国进犯,才会出兵抵御,轻易不会主动征伐,就是为了爱惜民力,不愿百姓折损。
所以,若是得知此地爆发瘟疫,在能够救治的情况下,父皇是不会放弃的。
草堂中挨个查看病人情况的女子闻言仅是一笑,并未向百姓解释个中深意,就让他们怀着对朝廷的信任吧,好歹心里有希望了才不会轻贱自身,有求生欲再配合治疗,于她这个大夫而言总是好事。
这时,查看完一位病患起身的明漪,发现了草堂外杵着的生人,两个年龄约在十四五岁的少年,前者模样俊秀、身量瘦弱,以她大夫的眼力看,似有不足之症,而另一位……低着头微躬着身,显然是个仆人。
容齐也看清了这位“明大夫”的模样,她身量十分娇小,长相平平无奇,可看着面相却似有十六七岁了,一身麻衣灰扑扑的,衣摆上犹带着脏污和尘土,只比逃难的小丫头整齐些,全然看不出是位医者仁心的大夫。
“这小丫头的模样好奇怪啊!”云裳的声音忽地响起,在容齐耳边晃来晃去,“怎么瞧着好生别扭呢?”
容齐心头一顿,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漪,也察觉到了她身形和容貌的违和感。
“公子从何而来?此地瘟疫蔓延,还是速速离去吧!”明漪蹙眉开口,站在病患之间遥遥警示道。
“在下符齐,因久病之故略通医理,兴许能帮得上明大夫的忙,可否允许在下暂留于此?”容齐拱手一礼征询道。
“符齐?”明漪面露狐疑之色,虽觉此人来历有异,但念及她确实有些忙不过来,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既通医理,又有此仁心,那便来帮忙吧!”
这日起,容齐和小荀子便跟着明漪,一起救治村中百姓。
一开始主仆两人也忙乱了一阵子,容齐自幼体弱,因而也看过宫中的医书典籍,但久病成医到底也不是医,仅仅一日工夫,明漪就看出他并不似她以为的是个大夫了,不过,人家主仆不顾可能感染瘟疫的危险愿意留下,足见是心善之人,她便只是暗叹口气,没有戳穿他们,且每每吩咐他们做什么时,也会说得更仔细些。
如此忙碌了十日有余,此处村落中感染了瘟疫的人终于有痊愈的了,为此所有人都备受鼓舞,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了整个村子,再无人露出惶恐不安之色了。
容齐见到欢呼的百姓和草堂中双眼迸发出惊人明亮的瘟疫病人们,亦不禁欣慰展颜,眉梢眼角都流露出喜悦之情。
倒是明漪这个主治大夫,仅是淡淡弯唇一笑,偏头间不经意看到容齐的笑颜,不免怔了怔,暗道一句“这小子倒是长了副好相貌”!
其实一开始见到容齐主仆时,她就觉得这少年模样十分俊秀,若非面有不足之症,待再过几年长开了,定会是个容貌绝伦的如玉公子。
这天夜里,明漪、容齐和小荀子总算能安心睡个好觉了,这十余天他们总是难以睡踏实,这么多人的性命等着挽救,他们自然也是有压力的。
是夜,容齐浅眠一阵就被疼醒了,辗转许久,他终是起身走到了暂居的农家院中。
“咳咳~!”他实在压抑不住地咳出了声,却连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试图掩住声音,免得吵醒了屋中仍在安睡的明漪和小荀子。
正逢满月,银色的月光照亮了这处院落,亦如纱般笼罩了他全身。
容齐暗叹一声,仰头看着空中明月,尽量忽略体内蔓延翻滚的疼痛。
他自幼如此,从前他一直以为是母亲当年有了他后遭宫中其他妃嫔暗算,才会让他胎中带毒,生来体弱。可从云裳那儿,他才知晓一切并非如此,而他所中之毒,也非西启所有,而是北临皇家秘药---天命。
天命,呵,这注定是他此生逃不开的命运。
离开皇宫至今,他带出来的续命之药已用完,而他也不想为此再返回宫中,自母亲那里求药,也不知……他还能支撑多久?
“为何不睡?”身后传来屋门开启的吱呀声,随即是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明漪略带讶异的询问。
“明姑娘也无睡意吗?”容齐不欲谈及他疼醒来的事,遂如此反问道。
“唔,确实,连日来绷着神,猛然一放松,反倒没睡意了。”明漪不疑有他,点点头走了出来,亦被月光笼罩了全身。
“我看明姑娘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即便睡不着多躺躺也是好的。”容齐弯唇轻笑,语气轻缓温和,其实是他为了忍着疼痛,不得不如此。
“我瞧你面色不大好,是累狠了吗?”明漪借着明亮的月光,发现他脸色很差,眉梢都有些不自主的抽动,不禁关切道,“你若不介意,不妨让我探探脉?”
这些天她日日见这人,只观面色也能肯定,他确实有疾在身,只是看他若无其事,也未曾请她问诊,遂一直没有提及。
到底相识一场,称得上是朋友,她若能治疗,又何妨一试呢?
“明姑娘医术高明,我自然无有不肯,只是我这是先天宿疾,怕是很难治愈。”容齐先表明了对她医术的信任,又言明宿疾难医,是不想让她过于费神为难,不过,他仍是很坦然地伸出了手腕。
明漪莞尔一笑:“我尚未诊脉,你怎知医不了呢?作为病患,你自己先失了信心,可算不得合格!”
容齐亦一笑,心知她这是玩笑话。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中,没有桌椅、脉枕,明漪只是一手托着他手腕,一手搭指诊脉。
随着诊脉的时间延长,明漪初始认真的神色渐渐变得慎重,乃至凝重、肃然,约莫半刻钟后,她轻吁口气放开了他的手腕。
“明姑娘,如何?”容齐见她这番神色变化,迟疑着问道。
他心中不禁揣测,看她这般,难道诊出了天命之毒?可连宫中太医都不能,她如此年纪……怎么可能呢?
明漪抬眼,头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圈,年约十四五岁,模样出众,还自称“符齐”,最重要的是“身中天命之毒、寿不过二十四岁”,这分明就是师傅说过的西启六皇子“容齐”啊!
是了,符齐符齐,“符”乃他母亲的姓氏,如此自称也不算错。
“你……”明漪本想问问,他为何会离开皇宫,流落民间,但又想到她应是不知他身份的,便顿住了,而是斟酌着道,“你的病症有些麻烦,我们去那边坐下详谈?”
容齐见她指着院中角落的简陋桌椅处,点了点头抬脚过去。
两人分坐低矮的桌边,明漪很郑重地定定看着他:“你的病,严格来说并非是病,而是中了毒。此毒名曰‘天命’,乃是北临皇室秘药,因是为了惩戒他人研制,故而至今无解。”
“明姑娘缘何知晓这些?”容齐难掩诧色,同时眸色一深,觉得眼前这女子怕并非寻常人。
“我师傅喜欢研究天下奇药奇毒,故而所知颇丰,天命之毒不过是其一。”其实这天命之毒,师傅已潜心研究了足有二十年,而她自幼开始学医,研究其解法便是基本功课,对它可谓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尊师是?”容齐回忆起他听闻过的天下名医。
“我师傅讳‘明修’,喜欢潜心静修,所以未曾名扬天下。”明漪无奈一笑,她家师傅明明本事大得很,医术可谓登峰造极,却偏偏不喜出门、不喜行医,不然哪有什么雪孤圣女的事儿,早就成“天下第一名医”了!
“原来如此。”容齐点头表示了解,的确没有听过“明修”这号名医,不过,作为其弟子的明漪既然能诊出天命之毒,那这师徒俩的确有些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