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五月初二,宣平侯府上下均身着朴素衣衫,因今日便是已故宣平侯胡继爻之生忌。

姜姝与胡蔚稚今日辰时便整衣敛容,前往府中祠堂祭拜胡继爻。

宣平侯府的祠堂方正宽阔,坐北朝南。祠堂中央便供奉着胡继爻之灵位,以及其他被戾帝残害的胡氏族人。灵位之上,还有胡继爻的画像。画像是由姜姝口述胡继爻之容貌,胡蔚稚亲笔所绘。姜姝曾道,胡蔚稚画的胡继爻与其真人别无二致。

胡蔚稚跪在蒲团前,静静地看着挂在灵牌之上的画像。胡继爻身长八尺,俊美无双,他少年时便掌管了胡家多数的产业,都经营的有声有色。后来他结识霍翀,引为挚友。胡继爻叹戾帝无道,百姓流离,苦不堪言。后由霍翀牵线,胡继爻捐财帛送米粮,以助文帝成就大业,只为能够看到天下早日安宁。但他却无缘得见太平盛世,他被戾帝迫害时才二十三岁,尸骨无存。

每到祭拜之时,姜姝与胡蔚稚均面色沉重,心中郁郁。两人依次燃香叩拜,而后,姜姝又是一声轻叹。

这时,有下人来禀,道是凌不疑来访,为胡侯祭奠。

“子晟倒是有心了。”姜姝愁眉稍展,对胡蔚稚道,胡蔚稚微微颔首,随后便让下人领凌不疑来到祠堂。

凌不疑今日也着了象牙色素衫,他表情肃穆,步入祠堂后,便径直走到灵位前,燃香跪拜,浇酒祭奠。

待完成一切祭奠之礼后,凌不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胡侯画像。凌不疑从前都认为胡蔚稚貌肖其母,但观画之后,方才醒悟胡蔚稚其实貌肖其父更多一些。凌不疑起身,又对姜姝深深一拜。

姜姝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子晟有心了。”旋即她转过身子,自己看着胡继爻的画像出神。少倾,她又道:“稚儿,你带着子晟出去吧,我想在这里单独陪你阿父一阵。”

“是。”胡蔚稚应了,随后跟凌不疑步出祠堂门口,又遣走了在门口守着的仆妇。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听从祠堂内传出了姜姝的一声长叹。

凌不疑有些担忧地问道:“蔚稚,留姜夫人一人在祠堂,真的可以吗?”胡蔚稚淡淡一笑,道:“没事的,我阿母应是有些心底话想要说与我阿父听。若我们在,她反而不好开口。”凌不疑点点头。胡蔚稚望着他问:“你今日怎这么早就来了?不需要上朝会吗?”凌不疑笑答:“无碍,最近朝中并无大事。”想了想,他又道:“可能有件事对程四娘子来说是件大事吧。”胡蔚稚奇道:“少商妹妹?什么事啊?”

凌不疑道:“此前雍王叛乱,骠骑将军何勇为将雍王兵马抵挡在冯翊郡之内,全家都牺牲了,就只剩下了安成君及其幼弟。”胡蔚稚疑惑:“安成君?”凌不疑解释道:“便是何将军的幺女何昭君,她全家忠勇,圣上便封她为安成君。”胡蔚稚点点头,又问:“那此事,与少商妹妹有何干系?”凌不疑继续道:“此前安成君曾与楼太傅之侄楼垚定亲,后来楼何退亲,安成君与肖世子定下婚约。现何家满门被灭,何将军死前遗言便是希望楼何两家能够重结秦晋之好。”

听到这里,胡蔚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道:“所以跟楼垚定亲了的少商妹妹,就陷入了两难之境,对吗?”凌不疑颔首,胡蔚稚无奈摇头低叹。

两人行至荷花池边,石上青苔让胡蔚稚脚下一滑,幸好凌不疑及时扶稳了她。凌不疑紧张问:“没事吧?”胡蔚稚摇摇头,凌不疑舒了口气,随后牵紧了胡蔚稚的手,道:“苔藓湿滑,小心脚下。”胡蔚稚点点头,对他展颜一笑。

凌不疑的手掌宽厚,三丘和指腹都生有厚茧。大手粗粝却很温暖,让被握之人觉得心安。胡蔚稚顺势挽住他的手臂,突然唤他:“子晟。”

凌不疑闻声侧过脸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胡蔚稚问道:“若是你是楼公子,遇到这种情况,你会选择成就大义与少商妹妹退亲吗?”

凌不疑微微皱眉,想了想道:“我与楼垚不同,若我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不需要抉择。”胡蔚稚好奇道:“此话怎讲?”凌不疑直言道:“我心所属,唯一人尔。若他人用大义胁迫我就范,那我就让他替我去全了这大义。”胡蔚稚乐了,凌不疑虽言语张狂,但还的确很符合他的为人。凌不疑又道:“何将军留下此遗言,无非是为了替自己子女谋一个安定的未来罢了。楼垚我曾见过几次,性格虽善良但太过软弱,这样的缺点在全族皆灭的何将军眼里便是优点。安成君嫁入楼家,不需担心郎婿姑舅苛责,亦可安心抚养幼弟长大成人,继承部曲。楼家又是百年世家,何公子入仕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胡蔚稚叹道:“何将军为子女筹谋,用心良苦啊。”她又皱起眉头,“只可惜了少商妹妹,她才与楼公子定亲,两人正是情浓之时,却偏偏生了这样的事端。”

凌不疑看着她,也好奇问道:“那若你是程四娘子,你会如何抉择呢?”胡蔚稚停下脚步,垂眸思忖,几番纠结后,才犹豫道:“我可能会选择退亲吧……”说罢,她就抬头看着凌不疑,有些惭愧道:“我并不是洒脱之人,若我不退亲,就会被千夫所指。世人总对女子严苛过男子,若女子为了感情选择不与男子退亲,那世人会唾骂女子自私自利,不明大义。但若是男子为了女子选择不退亲,那世人也会骂皆是因女子狐媚。”说到此处,胡蔚稚的声音便有些哽咽:“可悲的是,有些女子也会认为世人骂得对。”

见状,凌不疑连忙将人拥入怀中,连声哄道:“好了好了,不过一句闲谈,你不要太难过了。”胡蔚稚埋在他胸前,抽噎道:“我就是替少商妹妹感到难过,她才十五岁而已。”凌不疑略微吃味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选择退亲而感到难过……”胡蔚稚猛地抬头道:“退亲自是也会难过的!可我们说的不是假设嘛。”凌不疑失笑,抬手将她的泪珠擦去,宠溺道:“好,只是假设。”他又将胡蔚稚揽住,低头将额头轻抵住胡蔚稚的,温柔而又坚定地道:“就算这事真的发生在你我身上,你尽管退你的,我总是不答应的。我向你保证,你我之间,没有任何人,可以将我们分开。”

胡蔚稚心中动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少倾,凌胡二人步入正厅。胡蔚稚看到姜姝的茶具,便突发奇想地想要自己烹茶。胡蔚稚从未烹过茶,她只是按照记忆中姜姝的动作,依葫芦画瓢。虽然火候技术不及姜姝,但还是做的有模有样。凌不疑含笑瞧她烹茶,待茶好后浅尝,大赞胡蔚稚的茶艺。胡蔚稚哪里不知他是在哄自己开心,笑着又给他斟了杯茶。这时,侯府下人来报已将马车备好,胡蔚稚便将手中茶壶放下。

凌不疑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胡蔚稚解释道:“去施粥呀,每逢阿父的忌日,我都会去施粥赠茶。”

闻言,凌不疑便道:“那我随你一起去。”

胡蔚稚笑着应了,两人便同行出府,往施粥棚而去。

宣平侯府的粥棚常年在城中较为穷困的地区搭建,不定期胡蔚稚便会命人开棚放粥。那些穷困的人家,早就眼熟了这个粥棚,只要粥棚一开,必定人满为患。

这一次也不例外,粥棚刚刚一开,桌案前便排起了长龙。凌不疑站在胡蔚稚的身侧,观察到排队的平民百姓均身着补丁衣衫,脚踩草履。凌不疑皱眉,他从未想过城中还有这么多贫苦之人。

他的表情或许太过严肃了,气势更强。来盛粥的贫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有胆小的,差点连粥碗都打翻了。胡蔚稚无奈笑道:“凌将军,你若是不帮忙盛粥呢,就还请站到一边,莫要再盯着百姓看了。否则,他们一会都宁愿饿着都不要我的粥了。”

闻言,凌不疑稍敛肃容。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后,再抬头时,脸上挂上了一个笑容。下一个盛粥的人见了,真的就将粥碗打翻了。胡蔚稚连忙吩咐人重新拿了粥碗,随后向凌不疑看去,便瞧见了凌不疑浮于表面的笑容——俗称,皮笑肉不笑。

随侍在侧的梁邱兄弟瞧见了,默默抱紧了怀中的剑,往后退了一步。

胡蔚稚头痛道:“你还是别笑了。”胡蔚稚也不明白对她笑得极其自然的凌不疑,怎么面对他人就笑成这样。想了想,胡蔚稚便让凌不疑帮她拿碗。他递碗,胡蔚稚盛粥,两人配合默契,凌不疑终是没了刚才的局促。他的眉眼柔和下来,百姓便也没了方才的惧意。

有一老媪携孙子来讨粥,接过粥后,真心诚意的道:“这位女公子与身旁的郎婿真是般配,两位都是大善人,老朽祝二位恩爱白头,子孙绵长。”

闻言,胡蔚稚羞红了脸。凌不疑则抬手朝老媪深深一拜:“承您吉言。”说罢,他给老媪的粥碗里添了两大勺白粥,白粥浓稠险些溢出碗壁。

老媪拿了粥,笑眯眯地携孙儿离去。后面排队的人看见了,连忙也如那老媪那般,说尽了各种吉祥话。有些人没读过书,道出来的话令人啼笑皆非。但凌不疑都一一笑应,笑容愈发灿烂。

待夕阳西斜,排队的人群已经全部散去。胡蔚稚便吩咐人将粥棚收拾好,她则拉过凌不疑的右手,替他轻轻揉捏起来,嗔他:“凌将军真是大方,你盛粥这般实在,可显得我之前小气了。”

凌不疑笑道:“你哪里小气了?不过是力气小了些。”凌不疑边说,边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道:“下次你若再来派粥,还是让我陪你来,派粥对你来说还是太辛苦了些。”胡蔚稚轻笑:“往日派粥,我可不许有人重复盛粥。今日有人都来了三四回了,你来者不拒,辛苦也是自找的。”胡蔚稚又转头看了下累得直接席地而坐的熬粥的厨娘们,对凌不疑道:“幸亏我今日准备的米够,不然,你这般派法,后面排队的人早就没得吃了。”

凌不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今日施粥的时间太长,跟来的仆妇都累的汗流浃背。胡蔚稚便让他们在原地休整一番,待休息好后,再回府不迟。胡蔚稚又想去买些清热解暑的凉茶,但被凌不疑拦下,吩咐梁邱兄弟去买。

在此期间,方才那老媪的孙子拿了一把小木剑,和一群稚童玩得十分开心。当他见到凌不疑,眼前一亮,跑到凌不疑面前,朗声道:“大哥哥!你会武功吗?”

凌不疑蹲下身子,与那稚童平目而视,笑道:“会啊!”

男童十分开心,拍着手掌道:“我大母说哥哥会武功,果真没错!那大哥哥,你愿意教教我和我的朋友们吗?”

凌不疑点头道:“当然可以啦。”说罢,他回头对胡蔚稚轻轻一笑,让她在原地等他。随后,他牵着男童来到那群稚童前,用男童的那把木剑,比划了一些简单的招式。

招式虽简单,但凌不疑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群孩童看得连声惊呼,感叹连连。

胡蔚稚则望着在孩童堆里笑得爽朗的凌不疑,不禁莞尔一笑。

夜幕降临时,宣平侯府的马车缓缓行至门口。凌不疑先一跃而下,然后扶着胡蔚稚下了马车。凌不疑牵着她的手,走到府门口。

临别前总是不舍的,哪怕知道明日还是能见到对方。

“好啦,我要进府啦。”胡蔚稚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

凌不疑挑眉,问:“不再留我坐会儿吗?”

胡蔚稚轻笑:“今日不行,改日吧。”

凌不疑只得遗憾地将手松开,此时,胡蔚稚又含笑附至凌不疑耳边说了一句话。凌不疑眼瞳一缩,不敢置信地问:“当真?!”

胡蔚稚双颊粉红,点了点头。旋即转身跑回了府中。

凌不疑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待背影消失后,才将视线收回。然后跃下台阶,翻身上马。

梁邱飞喜道:“少主公,是回府吗?”

凌不疑朗声道:“随我进宫!”

梁邱飞“啊”了一声,这一天下来,他已经累坏了,此刻非常迫切想要回府休息。他连忙问:“少主公,这么晚了,还进宫干嘛啊?”

凌不疑一夹马腹,下一瞬就已经是好几步开外了,梁邱兄弟明确听到他们少主公高声道:“入宫求陛下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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