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都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万老夫人寿辰之日,以裕昌郡主为首的一众都城贵女为见俊俏郎君跌入水中,狼狈不堪。再比如,楼太傅家二房二公子楼垚与何将军家女娘何昭君退了自幼定下的亲事,而转头何昭君便与雍王世子定下婚约。这些事情丰富了都城贵族饭前酒后的谈资,而即将到来的耕耤礼,又让这些贵族苦了脸。
农业为立国之本,每年仲春,文帝都会率领大批官员及其家眷到城外下田耕种,劝课农桑。由于文帝本身出生乡野,他于耕耤礼上都必会亲自播种耕田,所以其他人也没法偷懒。往往一天下来,四肢不勤的贵族们在心中叫苦连天。
而文钰去年才被封为大司农掌管农业生产,他首次负责筹备耕耤礼,所以这段时间他是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宣平侯府了,他自己的齐王府也没回去过,好些时日都是直接宿在城郊。
胡蔚稚明显感觉这几日姜姝有些魂不守舍。就比如现在,姜姝看着外面的淅淅春雨,刚夹的笋丝掉到了碗中她都没发觉,还将空箸放入口中。待她回过神来时,就见胡蔚稚眼巴巴地瞅着她。姜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垂头继续吃菜。
胡蔚稚想了想,便道:“后日便是耕耤礼了,不知齐王殿下筹备得如何了。”
闻言,姜姝的眉间染上愁绪。文钰首次筹办耕耤礼,事必躬亲,但这几日小雨绵绵,想必耽误了他不少进度。
胡蔚稚又道:“我还从未参加过耕耤礼呢!阿母,不若我去探望一下齐王,顺道可以提前熟悉熟悉耕耤礼的流程。”姜姝摇摇头:“下了好几天的雨,城郊路难行,你就莫要出去了。”胡蔚稚笑道:“没事啊,我坐马车去。”说罢,她就唤来以冬去备马车,并让以冬去厨房装一些点心到食盒里。
姜姝看着她,哪里不清楚自己女儿主动去探文钰,是不想再让她担忧。可在这事上胡蔚稚越懂事,她内心就越愧疚。当年她生下胡蔚稚不久,胡家便遭逢大难,幸而当时她带着稚儿回娘家探亲,才侥幸活了下来。随后她携稚儿去都城投靠文帝,无意间救下了饿倒在路边的文钰,后来得知文钰是文帝失散在民间的幼弟,她靠着这两份对圣上的恩情,才能带着女儿在都城站稳了脚跟。后来文钰心仪于她,是她始料未及的……但她内心还是被文钰多年执着的守候打动了。可如果她真的接受了文钰,那胡家,就真的只剩稚儿一个人了……
姜姝心中愁肠百结。
在她思忖间,以冬已经手脚麻利的把食盒端上来了。胡蔚稚起身对姜姝盈盈一拜;“阿母,稚儿就先告退了。”姜姝只得点了点头。
都城郊外。
文钰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站在营帐外,指挥着侍卫快些将农具和谷物种子搬进帐内。待确认运来的物品数量足够后,他方才缓了口气。这几日的春雨的确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物品的运输进度缓慢了许多,好在如今已经全数到位。
凌不疑这时缓步行至他的身边,询问道:“齐王殿下,谷种和农具是否已全数运到?”
文钰点点头,“已经运到了,还得感谢子晟你啊,若不是你安排黑甲卫帮忙,我们得忙到明天不可。”
凌不疑抱拳颔首:“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文钰忙叫住他:“诶,子晟,你这辛苦半天了,还是先到我营帐里歇息一下,喝点水吃些饼子吧。”
凌不疑推拒道:“不必了。”
文钰皱眉看他:“子晟,我发现你啊,是越来越冷淡了。”他和凌不疑只差三岁,当年在宫里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以前他们还能有说有笑,虽然一般笑的只有他。但到如今他是觉得凌不疑越发孤僻了,这样的性格哪个女娘会喜欢?至少稚儿不喜欢!
作为长辈,文钰苦口婆心的劝道:“子晟你不要推拒任何人对你释放的善意,你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后哪个还敢亲近你呢?”
“那就不要亲近。”凌不疑转头看他,目光隐含不悦。
文钰一噎,随后摆摆手,“罢了罢了,劝不动你,你回去吧。”随后他看见凌不疑身后的身影,眼前一亮:“稚儿!你怎么来了?”
凌不疑身子一僵。
文钰好笑地瞥他一眼,然后迎了上去。
胡蔚稚一手执油纸伞,一手将食盒举至文钰面前,“特地来探望你的,这里面装的都是你爱吃的。”
待文钰接过食盒,她又低声补充道:“阿母担心你,所以让我来看看。”
文钰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赶紧接过胡蔚稚的伞给她打伞,然后领着她往自己营帐去。路过凌不疑时,胡蔚稚停下脚步,好奇地道:“子晟怎么也在这?”
“他来布防守卫。”文钰随口解释道。胡蔚稚了然的点点头,然后邀请道:“那子晟也来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他……”文钰刚想说他不吃,结果凌不疑先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文钰眯起眼睛打量着凌不疑,凌不疑撇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文钰心道之前是他看走眼了,没想到凌不疑居然是这般见色忘义之人。但文钰也懒得去拆穿他这点小心思了,领着两人回到营帐。
胡蔚稚将食盒打开,将准备的点心一一端了出来。除却文钰平日里喜欢吃的糕点,她又备了果脯和柑橘,另外还有暖身的甜汤。
文钰拿了一块糕点,感叹道:“稚儿有心了。”然后看着凌不疑笑道:“子晟随便吃啊,不用客气。”
凌不疑看着他的主人做派,抿了抿唇,却没多说些什么,自己盛了一碗甜汤。
这时,胡蔚稚端了碟杏仁糕递给凌不疑,问他:“子晟可要试试这杏仁糕?”
凌不疑笑着摇了摇头:“我吃不得这个。”
闻言,胡蔚稚连忙将杏仁糕端走,又递了别的糕点给他,凌不疑一一笑纳。
文钰和凌不疑特别给面子的将胡蔚稚带来的食物全部吃光,胡蔚稚心想筹备耕耤礼一事果真是把他们给累坏了。便问文钰:“你今日回府吗?”
文钰摇摇头:“虽然耕耤礼所需的物品都准备好了,但是还有些杂事要处理。”他哀叹一声:“只愿耕种当日天公作美,莫再下雨了。”
“即是如此,那我得空再来探你了。”胡蔚稚说罢起身。文钰忙道:“稚儿你就别再来了,反正后日就是耕种日了,这里人太多,冲撞到你就不好了。”
胡蔚稚歪头笑道:“我就是客套一句,你还当真了。”文钰失笑。
凌不疑这时也起身道:“齐王殿下,我也先告辞了。若是之后您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你随时遣人来找我便是。”
文钰看向他,觉得他后一句可以有,但没必要。
凌不疑陪着胡蔚稚走到了马车前,胡蔚稚扭头看他:“今日子晟你也要送我回府吗?”凌不疑一愣,然后点点头。胡蔚稚了然一笑,毫不客气点头道:“那就辛苦子晟你啦。”随后便自己踏上了马车。
见状,凌不疑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拿捏住了,便笑问:“那如若我今日不送你回府,你当如何?”
胡蔚稚掀起窗帘,眨眼作可怜状:“可是吃人嘴短……”
凌不疑失笑:“所以你邀请我吃糕点就是好为了让我送你回府?”
“话可不能这么说。”胡蔚稚伸出嫰葱般的手指摇了摇,“我请你吃糕点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我相信你也必定是愿意送我回府的。用你的话说,‘恭敬不如从命’嘛!”
凌不疑没忍住逗她:“我就客套一下,你还当真了?”
胡蔚稚立马蹙起了秀眉,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
凌不疑赶忙哄她:“我自是真心想要护送你的,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莫要当真。”心中懊恼自己不会说话。
却见胡蔚稚转哭为笑,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我也是开玩笑的。”随后飞快地合上了帘帐。
凌不疑失笑出声,心想自己真的是被胡蔚稚拿捏得死死的。
端坐在马车里的胡蔚稚的想法很简单,她时觉得等她回城时天色已晚,城门的门侯肯定不轻易放行,但若是有凌不疑在,那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凌不疑送她回府。
待又见到凌不疑送胡蔚稚回府,姜姝的惆怅情绪就被对女儿的关心压下。凌不疑将胡蔚稚送至宣平侯府后,小坐了一会儿。待将凌不疑送走,姜姝拉住了想要回房休息的胡蔚稚。
姜姝问她:“稚儿,你与子晟究竟是怎么回事?”胡蔚稚不明所以:“什么怎么回事?”姜姝看她怔楞的模样,便婉转道:“你最近与子晟来往……较为密切。”胡蔚稚看着姜姝,想了想道:“还好吧,前段时日是他救了我几次,我便也帮了他几回。今日只是恰好在城郊碰见了,我便央他送我回府了。”
姜姝又问:“只是恰巧碰见?”胡蔚稚点点头:“嗯,他今日刚好也去城郊安排守卫。”说罢,她好奇地问姜姝:“阿母为何问这些?”姜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阿母还不是关心你,你如今也到了适嫁的年纪了。”
见姜姝只是误会了她和凌不疑之间的关系,胡蔚稚便解释道:“阿母,我和子晟之间没什么的,只是朋友之间的往来罢了。”
“你待子晟是朋友之谊,那子晟待你呢?”
胡蔚稚想也不想地答道:“那自然也是朋友……”对上姜姝的眼神,胡蔚稚把后几个字咽下,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阿母的意思是,子晟他……”
姜姝见女儿终于明白过来,便点了点头:“子晟他应是心悦与你。”
胡蔚稚仍有些不相信:“不会吧,子晟他从来没有说过啊。”姜姝嗔她一眼,“他虽未曾用言语说过,可是他已用行动说出了,还不是你自己不开窍。”
胡蔚稚皱起小脸,脑中开始回想这段时日与凌不疑的相处。兴许是被人道出,胡蔚稚也开始觉得凌不疑是待她与别的女娘不一样。因从未将凌不疑作为郎婿候选人,胡蔚稚对他的态度也从不似其他女娘那般殷切,她只当凌不疑是觉得她不烦,所以待她不同罢了。但现下回想起来,马车遇险、上元灯会以及郡主寿辰,凌不疑的确是为她做了许多……
“所以你心底又是如何看待子晟的呢?”姜姝揉了揉女儿紧皱的眉心,温声问道。胡蔚稚认认真真想了想,随后眼中的纠结散去,她抬头看着姜姝道:“女儿虽然不懂‘喜欢’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女儿从来没想过嫁给子晟。”
胡蔚稚目光澄澈:“凌不疑是这都城最好的儿郎,但对我而言,他不是最好的郎婿。”对于胡蔚稚而言,她需要的是一个脾性温和以及听她话、愿意入赘的郎婿,如果找不到这样的郎婿,那她一辈子不嫁人也无妨。但凌不疑哪条都不符合,他性格孤傲又是霍家唯一血脉,不说城阳侯夫妇,文帝也不会让他入赘别家。
姜姝心中所想与胡蔚稚相同,她更担心如若自家女儿跟凌不疑定亲,会被那些爱慕凌不疑的女娘记恨上。她就只有这个女儿,她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幸而胡蔚稚不喜欢凌不疑,姜姝也彻底放心下来,叮嘱胡蔚稚道:“那你既然对子晟无意,还是早日与他说清了才好。”
良久,胡蔚稚点了点头。
待到耕耤礼那日,文帝先携百官祭拜农神,随后便到城郊耤田处,亲自下田播种。后妃公主们也换下了平日的宫装,穿上简便的袄裙,一起下田耕作。
为了让这些世家子弟能够理解如何耕种,文钰还找了淳朴的农人在一旁指导。胡蔚稚知道今日免不了要辛苦一番,怕长裙碍事,她特地在里面穿了长裤,并且将裤脚扎紧以防虫豸。发髻也未盘,而是简单的扎了两个发辫垂在胸前,只用丝带作为装饰。她听从农人的指导,翻土播种,做得有模有样。
不远处的文帝瞧见了,赞许地对越妃道:“这些世家女之中,就稚儿耕种得最用心,不怕脏也不怕累。”
越妃笑道:“看着稚儿,也让妾想到当年在田野间的日子了。”
文帝也颇为喟叹,“是啊,如今我就干了这么点活,这腰啊就开始酸疼了。”越妃好笑地看他一眼:“那陛下可要先去耕礼台上歇歇去?”文帝点点头:“对,我去看看他们谁在偷懒。”
这厢,胡蔚稚在田里干活,挥汗如雨。一旁的王姈瞅见了,便嘲笑道:“胡蔚稚,今日瞧着你不做商户女,去做农家女也是挺相称的。”
胡蔚稚都懒得搭理她,只停了下来打算喝水,却发现自己水袋的水已经喝光了,刚想去盛水。却见凌不疑迎面向她走来,手里还拿着水袋。
凌不疑先是面色不愉地看向王姈,问道:“王娘子是看不起农家女吗?”王姈吓白了脸,连道不敢然后跑了。
待碍眼的人一走,凌不疑才面色柔和下来,将手中的水袋递给胡蔚稚道:“你先喝我的水,我去帮你打水。”说罢,就要接过胡蔚稚的水袋。
胡蔚稚忙将水袋抱在怀里,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凌不疑眉头微微皱起,又道:“那我带你去打水的地方。”
胡蔚稚又摇头道:“没事,我不渴。”她又将水袋放下,继续拿起耒耜翻土。
凌不疑抿唇,觉得胡蔚稚今天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他想要弄清缘由,便一直在胡蔚稚身边待着。他待在这里,胡蔚稚便觉不自在,停下手中的活计,对他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你难道就不用耕种吗?”
“我今日主要负责守卫之事,而且我已经耕完了。”凌不疑解释道。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贵女们都负责耕一块地,胡蔚稚现下还剩一半,凌不疑却已经早早完成了。胡蔚稚只得叹一句凌不疑手脚麻利,然后继续埋首翻土。
凌不疑蹲在她身边,低声道:“我可以帮你耕。”
胡蔚稚断然回绝:“那可不行,要是被人看见了,再告到圣上那里去,我可担不起。”
“没人敢多嘴。”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哪知道?”胡蔚稚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哎呀,你走开,耽误我干活了。”
凌不疑只得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胡蔚稚看向他,不满的皱眉:“走远点,你杵在这里也耽误别人干活了。”
这下凌不疑彻底确信胡蔚稚是对他不满了,虽他思索了一番也未曾明白自己是做了何事惹她生气,但他认错态度很好,马上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胡蔚稚诧异地看他,心想她这般态度凌不疑都不生气,那他是真的有些喜欢她。胡蔚稚心里一下就慌了,拿起水袋就想先离开这里。凌不疑忙拉住她,却被胡蔚稚一把甩开。
凌不疑彻底愣了,却听胡蔚稚沉着一张小脸,冷声道:“男女授受不清。”说完,胡蔚稚就小跑着离开了。
胡蔚稚跑了一阵,才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凌不疑没有跟上来,她才舒了口气。因为凌不疑从未开口说他喜欢她,所以她打算先把态度冷下来,希望凌不疑自己知难而退。她又走了一阵,发现前方不远处,蹲着一个欢快的背影。
胡蔚稚瞧着打扮,像是五皇子,便有些好奇的上前,“五皇子,你在这儿玩什么呢?”
五皇子转过身子,胡蔚稚就恰好与他手中之物对视上了。倒竖的眼瞳,鲜红的信子,身子缠绕在五皇子的手臂之上。
胡蔚稚被吓得汗毛直立。而五皇子还拿着那条蛇,献宝似的递到胡蔚稚面前:“你看,这是我刚刚在田里发现的……”
回应他的,只能是胡蔚稚的一声惨叫。胡蔚稚拔腿就跑,她最怕蛇,她现在只想离那条蛇还有五皇子远远的。
倒是五皇子瞅着她这不堪惊吓的样子,玩心大起,拿着蛇来追她:“你别跑啊,你看这小蛇多可爱……”
胡蔚稚捂着耳朵,不想听他说话。慌不择路下,她竟不小心踩中了田间的捕兽夹。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