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蔚稚扶着凌不疑慢慢地在走廊上行走,凌不疑许是跪得久了,走得很慢。胡蔚稚看着他面上忍耐的神情,便问:“要不要请孙医官来给你瞧瞧?”
凌不疑摇摇头:“无碍,我送你回家。”话音刚落,他就止住脚步,面上露出有些痛苦的神情。
胡蔚稚忙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膝盖疼?”一边说着,一边扶他走到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然后就想去找孙医官。
凌不疑拉住她,摇头道:“没事,我休息一会就好。”胡蔚稚问:“真的?”凌不疑失笑:“自然,我在战场上更重的伤都受过,何况这次就是跪了两个时辰而已,并无大碍。”
闻言,胡蔚稚的神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叹了口气,有些内疚地看着凌不疑:“可如果不是你帮我出气,你连这两个时辰都不用跪……”随后面上又转为了气愤的神色,道:“都怪那王姈楼缡!若不是她们胆大妄为,也不会生了这些事端。我巴不得她们满脸长痘痘,几个月都不能出门!”
凌不疑轻笑出声,随后道:“放心,我觉得她们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会安安分分,不敢再生事了。”
胡蔚稚眨了眨眼,想着也是如此,王姈楼缡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女,去廷尉府一趟也一定被吓到了,接下来这段时日定会循规蹈矩。她如何知道,王姈和楼缡在廷尉狱里看尽了犯人受刑的场面,两人又哭又闹又吐,可没有人理会。等两人被家里人接回家去,几晚都没睡好觉,听到人提到凌不疑都觉胆寒。
胡蔚稚陪着凌不疑又坐了一会儿后,两人就离开了皇宫。宫门外,凌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梁邱兄弟二人分立于马车两侧。见到凌不疑,梁邱飞赶紧拿了踏凳放好。胡蔚稚也便道:“你回府后好好休息,短时间内就别再随意走动了,我回府后再让人给你送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凌不疑拉住她:“我送你回府吧。”胡蔚稚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不用了,我家马车就在那。”凌不疑皱了皱眉头,只得松开了手。
凌不疑目送着胡蔚稚上了马车。待她走后,梁邱起才上前在凌不疑耳边低语了几句,凌不疑目光冷凝下来,吩咐道:“派人去万府送拜帖,就道我久闻万将军藏品甚多,今夜想要造访鉴赏一二。”手下人领命而去。
凌不疑转身上了马车,梁邱飞本已上前伸手想要扶他,却见自家少主公健步如飞,两步就迈上了马车。
梁邱飞愣了,然后赶紧问梁邱起:“阿兄,这少主公不是腿伤了吗?怎么还走得这般快?”梁邱飞起初看着凌不疑被胡蔚稚搀扶而来,便认为他家少主公腿伤得很重。
梁邱起无奈地摇了摇头:“少主公的钢筋铁骨,怕是跪一天也不会觉着疼。”
梁邱飞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少主公定是用装疼博取圣上同情来减少惩罚!”
闻言,梁邱起终是忍不住骂道:“笨死你算了!”
梁邱兄弟之间的谈话不算小声,全数入了凌不疑耳中。他闭目端坐在马车坐榻中央,脑海中思绪翻滚。今日他会自请罚跪,并非全为了让文修君停止吵闹,而是文修君提到乾安王族全族战死一事,让他想到了当年是老乾安王率兵驰援孤城却不幸战死,因此,他退步了。凌不疑眉心紧锁,他没想到胡蔚稚收到消息后,真的进宫来与他同担罪责,内心中对她的那份愧疚就又加深了一分。但——即便如此,他也想要将那人把握住。凌不疑睁开眼睛,目光坚定,带着势在必得。
晚上,凌不疑如约到访万府,万将军万松柏亲自相迎。酒过三巡后,凌不疑才将自己的来意说清。
万松柏装傻充愣:“什么图?秘戏图?”
凌不疑加重声调:“蜀地堪舆图。”
万松柏不再漫不经心,而是缓声道:“凌将军,倘若我有此宝图,我早就呈交给圣上了,又何必劳您大驾?”
凌不疑看着他:“当真没有?”万松柏肯定道:“当真没有!”凌不疑继续道:“当真不交?”万松柏面露为难的神色:“凌将军,这没有,我如何交啊?”
凌不疑只看着他不语,直到万松柏心虚地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凌不疑才起身道:“今日叨扰万将军了。”
万松柏赶紧送他到门口:“凌将军慢走,我就不留将军用晚膳了。”
万松柏这一口气没松缓完,只见凌不疑又转过身对他道:“明日,在下再来拜访。”
还来?万松柏看着他差点把这心里话说出来。
这时,一女娘缓缓行来,口中还喊着万伯父。
凌不疑看了那女娘一眼,认出那是程家四娘子程少商,脸上还挂着被她自己打出来的淤青。认出程少商后,万松柏赶紧招呼着她去后堂找万萋萋,凌不疑便没有再多加理会,径直离开了万府。
待回府后,下人端了一精致的盒子上来,对凌不疑道是宣平侯府刚刚送来的活血化瘀的药膏。凌不疑接过盒子打开,随之一股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梁邱飞笑道:“这福康县主的药膏是用花做的吗?香是香了,可真的有用吗?”凌不疑瞪了他一眼。
梁邱起道:“属下听闻福康县主喜欢调香,她家香料铺子也是全都城最受欢迎的。想来是县主喜欢这些香气,故也在药膏里也加了香料。”
凌不疑点了点头,眉眼柔和地道:“她自幼就喜欢调制香薰。”他看着那盒药膏,心中有了一个盘算。
翌日一早,凌不疑便又来到了宣平侯府。彼时,姜姝和胡蔚稚正在用早膳,听到下人来禀,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随后姜姝让人将凌不疑请进来。
凌不疑走进屋内,大概是没料到她们还在用膳,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的神情,对姜姝作揖歉然道:“姜夫人,是子晟失礼了。”
姜姝笑道:“子晟不必多礼。”随后她向胡蔚稚瞥去了一眼,胡蔚稚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今日是她起晚了,所以早膳用得较晚。
姜姝又问:“子晟可曾用了早膳?若还没有用,便一起坐下吃点吧。”
凌不疑其实是用过早膳的,但他仍摇了摇头,笑道:“那就叨扰了。”随后坐在了一边的空位上,与胡蔚稚面对面。
下人及时送上了新的碗筷,凌不疑端起碗,看着桌上各式各样的早点,因心中有些紧张,竟突然不知该从何下筷。
胡蔚稚看他久久不曾动筷,有些疑惑,但还是主动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山药蜜豆糕。凌不疑抬眼看她,胡蔚稚便笑道:“你尝尝,这是我家厨子最擅长的一道点心。”
凌不疑便依言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下,但觉这山药刚好中和了蜜豆的甜腻,入口细绵并不粘牙。凌不疑笑道:“真的很好吃。”
姜姝笑道:“那子晟你便多吃些,千万不要客气。”凌不疑点点头,便又尝了其他点心。见他不再那么拘谨,姜姝和胡蔚稚也便轻松下来,与凌不疑一道边吃边聊,倒也颇为得趣。
饭毕,姜姝这才向凌不疑问道:“子晟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情?”
凌不疑颔首道:“姜夫人,我是特地来此想要请蔚稚帮我一个忙。”
“找我帮忙?”胡蔚稚疑惑道,凌不疑点头称是。
见状,姜姝便道:“既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啊就不多问了。”随后站起身缓缓走向后堂。
目送姜姝离去后,胡蔚稚方好奇地看着凌不疑道:“什么事啊?”凌不疑看了眼还在大厅侍候的仆人,胡蔚稚便挥手让他们也退下。待人都退下后,凌不疑才道:“这一次,我需要你帮我去万府取一件东西。”
胡蔚稚呆住,眼里满是疑惑。凌不疑便又道:“我知你与万家娘子交好,平日里也互相走动较多,所以取这件东西你最为合适。”
胡蔚稚明白他找她帮忙的逻辑,但是究竟要让她所取何物啊?胡蔚稚便道:“你让我去取,那必定有你不能去取的理由,你解释清楚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凌不疑一笑,为她这份警惕性感到放心。他这才将事情一一道来:“万将军当年领兵攻下蜀地,但并未上交蜀地堪舆图。我已查过,蜀地堪舆图就在万府,圣上不日将要西巡,有了此图我才能彻底放心。”
胡蔚稚被这段话中巨大的信息量给惊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万伯父私藏了蜀地堪舆图?”凌不疑点点头,胡蔚稚忙道:“可我觉得万伯父并无不臣之心!”凌不疑忙宽慰道:“你放心,我自是知道万将军忠勇。但现在此图在万府一日,这便是悬在万府众人头上的一把利刃,若被其他人得知此事,于万府,便是灭顶之灾。”
胡蔚稚不安地拧着袖子,“那你知道这图放在万府何处吗?”
凌不疑道:“便在万老夫人住处。我不便亲自去取,便只得来劳烦你了。”胡蔚稚点点头,想了想道:“过几日便是万老夫人寿辰,我那日去取可好?”凌不疑摇摇头:“人多眼杂,若是有人发现你取图,反而不利。”胡蔚稚问:“那当如何?”凌不疑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道:“我知你爱调香,借献香薰为名,入万府取图,可否?”
胡蔚稚点了点头,道:“正好,我家的商队在西域发现了一款奇香,刚刚送至都城。我便献上此香,伺机行动。”她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偷东西,脸上便不免露出了心虚慌张的神色,凌不疑安慰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闻言,胡蔚稚方觉安心了些。
凌不疑再次登门,万松柏内心是很郁闷的,但他还不得不笑脸相迎。待见到凌不疑身边的胡蔚稚,他的笑容方才真诚了些,但也有些疑惑:“县主,你怎么和凌将军一起来了?”
凌不疑淡淡道:“碰巧遇上了。”胡蔚稚这才笑道:“是啊,我今日来是特意来拜见老夫人的。”
“哦?”万松柏好奇的看向她。
胡蔚稚笑着将手中锦盒举高了一些,解释道:“这是我前两日刚收到的一味西域奇香,名唤‘百濯香’,此香香味持久经久不散,更有安神助眠之效。所以便想来此,让老夫人试一试此香,若老夫人喜欢,我便再命人多送些来。”
万松柏哈哈大笑:“县主有心了,这萋萋要是有你一半贴心,我就安心了。”说罢,他便唤来了下人领着胡蔚稚前往后堂女眷处。
待胡蔚稚一走,万松柏又恢复了之前礼貌的笑容,问凌不疑:“凌将军今日可是还想与我畅饮一番?”
“饮酒就不必了。”凌不疑道:“不知万将军可愿意领凌某参观一下你的新宅?”未等万松柏回应,凌不疑便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万松柏无奈只得跟上。
这厢,胡蔚稚来到万老夫人的住处,恰好万老夫人与万夫人同去花园散步,不在屋内。院中的侍女便道是否需要带胡蔚稚先去找万萋萋,待老夫人回来后,便再去通知她。胡蔚稚忙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便在老夫人屋中等她就好。”
侍女便领着胡蔚稚进了屋,到厅中坐下。胡蔚稚坐下后,便对婢女道:“对了,我要为万老夫人试这新香,你们且去寻一新的香炉来。”侍女领命而去。此时屋内便无他人了,万老夫人院中的下人都极为规矩,安安分分守在院中,不会四周打量,胡蔚稚便趁此机会,赶紧绕过屏风,到了内室搜寻了起来。
但万老夫人屋中箱匣太多,胡蔚稚翻找了好些个都未曾见到蜀地堪舆图。此时,又听到院外响起了万老夫人的声音,胡蔚稚一惊之下,手没有拿稳,匣子合上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胡蔚稚赶紧将匣子放回原位,然后拔下头上的金钗握在手中,想要给人造成是她金钗落地所发出响声的错觉。
万老夫人因为听到屋中动静,便快走了几步,进屋时,刚好看到从屏风后走出的胡蔚稚。万老夫人笑意盈盈地道:“原来是福康县主,你今日怎地没有去寻萋萋玩耍,反而来了我这老媪处呢?”
万老夫人精神矍铄,气质端庄稳重又不失威严。胡蔚稚对她向来敬重有加,但今日她毕竟做贼心虚,便有些不敢对上万老夫人的眼神,只笑道:“蔚稚今日是特地来送香给老夫人的。”她当着万老夫人的面将发钗重新插回头上,然后将桌上盛放着香料的锦盒打开,对万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看,这是西域的百濯香,不仅香味持久更能安神助眠。老夫人入睡前点燃此香,定能改善眠浅之症。”
“县主有心了。”万老夫人看着她插钗的动作,心下犹如明镜,便笑着道:“正好,我这老婆子有些乏了,县主不若现在就点了这香罢。”
恰好,之前的侍女将新的香炉奉上,胡蔚稚忙接了过去。屏退了侍女后,万老夫人侧躺在床榻上,胡蔚稚便在不远处的矮桌上放下香炉,并打开了百濯香将其投入香炉之中。胡蔚稚手上动作虽然有条不紊,但已有些心不在焉,她偷偷打量着其它她未曾查验过的箱子,暗自思忖蜀地堪舆图会放于何处。
万老夫人抬眼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后又闭上眼。待胡蔚稚将香点燃后,便拔下了头上的珠钗,神色倦怠对胡蔚稚道:“还劳烦县主帮老身把这珠钗放到书架边的匣子里。”
胡蔚稚微微一怔,随后接过珠钗,万老夫人又拉住她的手道:“是放到那黄花梨雕花的盒子里,不是黑紫檀木那个匣子,那个匣子里装的是我儿放在我这里的宝贝。”胡蔚稚惊讶地看着她,万老夫人只道:“辛苦县主了。”随后便松开了手,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胡蔚稚依言将珠钗放进黄花梨盒子后,目光看到黑紫檀木的匣子,心中情绪杂乱。她打开那匣子,果然看到了一卷图纸。胡蔚稚心知这必定就是蜀地堪舆图,她又看了眼状似入眠了地万老夫人,心中对万老夫人的佩服又增加了一层。随后,她便拿着图纸拢入宽袖之中,离开了万老夫人的院子。
另一边,万松柏带着凌不疑,不,应是随着凌不疑来到了花园。凌不疑再次旁敲侧击提醒关于堪舆图一事,但万松柏依旧装傻充愣。凌不疑抿了抿唇,心道万松柏冥顽不灵。他往前走了几步,刚想迈上前方的拱桥,被万松柏及时拦下,“凌将军,此桥乃危桥,切勿踩上去,不然不出两步,此桥必塌啊。”
“危桥?”凌不疑踏了踏足下的桥板,大量灰尘从桥缝中扬出,与此同时,凌不疑还听到了细微的女子声音。凌不疑走到桥边,又重重踩踏了几下桥板,更加大量的沙尘扬下,凌不疑的余光便瞥见了露出桥沿的一道裙摆。凌不疑想到昨夜入了万府的程少商,便知她此时躲于桥下,她行事鬼祟,那便是要对这桥做些什么。亦或者,要用这桥对别人做些什么。凌不疑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程少商的盘算,但对于此事,凌不疑不打算拆穿。
这时,梁邱起来到这里,并对凌不疑道:“少主公,事已办妥。”凌不疑便转身离去。
万松柏忙喊道:“凌将军,你这是去哪啊?”
凌不疑头也不回:“凌某有要事要办,就不再叨扰府上了。过几日府上大喜,凌某再来庆贺。”
万松柏心中巴不得他赶紧走,面上装模作样挽留了几句,见凌不疑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彻底舒了口气,然后得意笑道:“这凌不疑再难缠还不是被我轻易打发了。”
成功拿到蜀地堪舆图,凌不疑心中对胡蔚稚感激不已。他向胡蔚稚道谢,胡蔚稚却摆了摆手,双手托着脸颊,有些闷闷不乐地道:“你还是多谢万老夫人吧,若没有她的提醒,我也没那么容易拿到堪舆图。”闻言,凌不疑了然一笑:“万老夫人深明大义。”胡蔚稚看了他一眼,神情颇为哀怨,“你们都太聪明了,就我一个大笨蛋。”
凌不疑柔声道:“怎么会呢?在我看来,你便是全都城中最聪明的女娘。”胡蔚稚摇摇头:“我可担不起这个。你还是夸我是最漂亮的女娘吧,这个名头我担得起。”凌不疑眼中笑意满溢,觉得她同时还是这都城中最可爱的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