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晏眼睁睁看着岑婴口中吐出浓稠鲜艳的血,她惊得肝胆俱裂,忙唤太医。
她一向知道岑婴在儿提时代遭过太多磋磨,连三餐都得不到保障,因此有些体弱,可她也知道岑婴在积极地骑马射弓,强健体魄,因此她也未曾想到岑婴竟然会因为一份辞呈急火攻心,被她气到吐血。
太医来了后,谢归晏无措地站在东朝堂外。
此时这边闹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诸位外臣,自然,顾屿照也得到了消息。
他急匆匆地赶来,就看到了内疚自责的谢归晏正依靠着廊柱,抬头讷讷地看着蓝天。
顾屿照走过去,低声问她:“怎么了?”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但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还是谢归晏把岑婴气吐血了,这中间似乎还关系到了太后,顾屿照听得心惊胆战,见到了谢归晏便忙问她。
谢归晏一颗心还挂在岑婴身上,没精打采地回答了顾屿照的问题。
顾屿照眼皮一跳,他并不愿多想,但岑婴确实是在听到谢归晏辞官后才吐血晕倒,这很难不让他心生怀疑。
顾屿照抬眼见还一无所知的谢归晏正为岑婴牵肠挂肚,焦急地脚尖踢地,有时也会双手合十,诚心向上苍祷告。
毕竟岑婴可是皇帝,若是当真被她气出好歹来,或许会连累家人。
再一则,念着往日的情分,谢归晏也不愿看他出事。
于是在焦急、担忧、紧张的各种情绪交织下,谢归晏的关心落在顾屿照眼里,变得极为刺目。
他缓了缓神,没有忍住,还是问道:“陛下如此,会改变你辞官还乡的想法吗?”
谢归晏诧异地看他眼,像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要紧的关头,顾屿照仍旧只在乎这个。
但她还是如实道:“要回去的,公主下嫁太过惊险,我的秘密总要守住。”
因在东朝堂,谢归晏说得隐晦,顾屿照听懂后,松了口气。
还好,谢归晏对岑婴的心思仍旧一无所觉,她的去意没有被任何人动摇。
但随之,顾屿照心头也罩上了一层担忧,他担心岑婴这般舍不得谢归晏,谢归晏要想辞官,绝不会轻松。
经过太医紧锣密鼓地诊治,在半个时辰后,岑婴终于苏醒。
他未曾换衣,襕衫上仍旧留着血痕,他却丝毫不在意,撑着晕乎的脑袋起身:“谢相呢?”
明洪忙传谢相。
随着帘栊响动,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岑婴双眸幽幽,死死盯着谢归晏由远及近的身影。
岑婴用全天下最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谢归晏的神色,看他对自己的担心有几分,关切又有几分,以此去评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结果自然不能让他满意。
岑婴看着谢归晏走到面前。
他忽然伏枕咳嗽不止。
岑婴的玉冠已经卸去,满头乌发柔顺地从肩颈处垂落,他是个极漂亮的美男子,即使染上病容,却也不招人厌恶,只觉是一座颓倾的玉山,一树即将凋零的桃花,让人心生无数怜爱。
谢归晏忙唤太医,又亲手奉上茶水,想扶岑婴起身,让他用茶水压住咳嗽。
岑婴未起身,他软弱无骨般靠着谢归晏,就着谢归晏的手,饮了两口茶。
谢归晏只当他身子骨弱,并未多想。
去而复返的太医重新给岑婴把了脉,嘱咐谢归晏:“莫要再让陛下动了肝火,怒气攻心下,若是再牵动头疾,可是要命的事了。”
谢归晏心虚又愧疚,忙颔首应是。
岑婴喝茶喝得双唇水润,盈光软流,他冷哼声:“不过白嘱咐,院判你问他,可还要辞官,他保准说要。”
院判局促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应付君臣之间的矛盾。
谢归晏只好道:“陛下,这是两回事。”
“这明明是一回事!”
岑婴再次被牵动,伏在谢归晏的膝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肩膀耸动间,面颊泛红,在病容中添了几分艳色。
他很失望也很愤怒。
谢归晏明知他为何而吐血,却仍旧不松口辞官之事,可见在谢归晏的眼里,他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逃离他的身边对谢归晏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当谢归晏忙端起茶盏,要喂他茶水时,岑婴一把将谢归晏推开:“迟早要被你气死。”
岑婴眼角咳出泪花,他艰难地抽出巾帕拭去,也不愿谢归晏插一根手指。
谢归晏有些讪讪。
岑婴抱怨起来:“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天下太平也只是一时的太平,朕身子骨弱,哪里就离得开你。”
谢归晏辩解:“微臣替陛下考察了好些年轻官员,都堪为重用。”
岑婴怒道:“你便打算把朕扔给他们,从此撂开手,不管朕了?”
谢归晏怔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聪慧敏捷,勤于政务,已能独当一面,无需微臣的辅佐。”
岑婴冷笑:“那是你不了解朕。”
他眼若寒潭,目光之尖锐,仿佛有利器要破冰而出,向谢归晏刺来。
谢归晏极少能见到这般锋芒戾气的岑婴,因此不由地怔愣住了。
岑婴抬手,将黑发往肩后撩去,露出那漂亮到堪称锋利的五官,他冷着脸时,与生而来的矜贵就是最尖锐有力的隔膜,让他分外高高在上,天然有居高临下的傲慢。
那种傲慢,并不来源于自信,而是权力赋予他,又被他娴熟使用的生杀大权。
谢归晏觉得岑婴看她,也像是在看一只可以随意被捏死的蚂蚁。
谢归晏打了个寒噤。
她记起来了,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岑婴还是在东宫,那时候他不过十一岁,浑身带刺,看人时目光充满了提防与戒备,但仍不改骨子里的冷漠。
谢归晏不禁怀疑自己,她经过这些年精心教育真的把岑婴的性子掰正,真的囚禁住了他心头那头猛兽吗?
谢归晏声音发颤:“微臣陪伴陛下七年之久,自以为还算了解陛下,不信陛下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
岑婴漠然:“朕是不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在于你,不在于朕。”
这是什么荒唐的话!
谢归晏悚然地望着岑婴,她自觉双肩孱弱,接不下这口祸国殃民的大黑锅。
岑婴赤足踏地,绕过谢归晏,身形若云似风,吐血与隐隐发作的头疾让他走得摇摇晃晃,但他不在意地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他出神地望着蓝天白云:“你辞官也好,这朝上就再也没有哪个官员赶跑来和朕攀情分了,这时候,朕想做什么就什么。那六个敢上书为太上皇说话的言官,朕早就想杀了。”
“陛下!”
谢归晏仓惶地起身,不可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岑婴没有理会她,他仰着脸,看着四方宫阙割出的小小四角天空:“什么九五至尊,被掣肘至此,连仇人都不能痛快地杀干净,比笼中鸟还不如。”
他的视线冷漠地扫向谢归晏。
“朕这皇帝做来还有什么乐趣?”
谢归晏还要再劝,但岑婴不再给她机会,他漠然:“谢相既然想辞官,就不要再参与政事了,请回吧。”
一面,他又一边吐血,一边命明洪进来,将他的旨意送了下去。
明洪急了:“陛下还是先喝药,歇歇吧。”
他拼命地给谢归晏递眼神。
岑婴熟视无睹:“喝什么药,暴君长命才是对国家的祸害,等背过身去,在朕不知道的地方,会有多少人咒朕早死,朕不若遂他们的意,早死算了。”
谢归晏还要来劝,岑婴不为所动:“谢相又不是诚意要留下,只是为稳住朕的权宜之计罢了,朕又非三岁稚子,不会上当,谢相还是少假惺惺。”
他阴阳怪气:“谢相还不快快辞官,与朕割席,这样还能留个贤名。”
除了谢归晏亲口承诺今生绝不辞官,直至老死在长安外,岑婴显然听不进任何的话。
可这恰恰是谢归晏最不敢允诺的事,她进退维谷。
岑婴失望至极。
他催促明洪:“传旨。”
明洪下意识看向谢归晏。
谢归晏面色发白,不及多想,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
岑婴又被气出一口鲜血,那身月白的襕衫上血迹斑驳,处处是岑婴心碎的痕迹。
谢归晏面色更为惨白,垂了眼,不敢与岑婴对视,太医在旁,急得快跳脚了,他慌张去拉谢归晏:“谢相,你就不能不辞这官吗?陛下这身体,可经不起你的折腾。”
岑婴冷笑,冲着太医:“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怕朕不放他,巴不得朕早死呢!”
谢归晏道:“陛下要微臣一辈子的允诺,微臣不敢轻许。可若要因此杀了六位御史大夫,那些御史大夫若是因微臣而死,微臣心中有愧,只能长跪不起。”
岑婴道:“既不是朕的谢相,又怎配来拦朕做事。”
谢归晏道:“并非阻拦,微臣这一跪,是跪内心所愧,若六位御史大夫真因微臣而死,微臣便将这条命跪死赔给他们。”
东朝堂内此起彼伏两道清晰的嘶声,出自明洪与太医之口,显然他们发觉谢归晏这是和皇帝犟上了。
他在拿自己的命赌皇帝一时的心软。
怎么说呢,谢相还是太有种了。
岑婴没说话,瞪着谢归晏,谢归晏从容道:“陛下若是嫌微臣碍眼,微臣便去外头跪着。”
嘶,是不是有种得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