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将用两块金锭敲开了小倌馆的门。
他出手阔绰,且他与岑婴瞧着就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于是哪怕是歇业的时段,老鸨还是很热情地拉了一批小倌供岑婴挑选。
郎将在旁战战兢兢地陪同。
岑婴粗略地在那些小倌的脸上扫了一遍,猛地后退一步,很嫌弃的模样,问老鸨:“可有温润如玉的类型?”
老鸨醒悟,拍了拍手:“谢相那般的郎君是吧?有!自然有。”
她挥着手帕,又叫上一批新的。
岑婴警醒,皱起眉头:“什么叫谢相那般的郎君?”
老鸨捂着嘴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谢相玉树临风,不知是多少长安小娘子的中意情郎,可惜谢相不懂风月,小娘子便只好来南曲解一解相思,我们开小倌馆的自然要为小娘子们分忧。”
她见岑婴的脸瞬间就黑成锅底,还不知死活地凑过身去,压低声了道:“当然也有如郎君这般的小公子上门。”
岑婴厌恶地躲开她靠过来的身子。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原来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安城里竟藏着这般多胆敢光明正大的觊觎他的谢相。
而他竟然还一直不知情。
岑婴感到了偌大的冒犯与不快。
他沉着脸看那排在眼前的三位着白衣,束玉冠,用大量的脂粉勾画出谢归晏那般积玉成山的姣姣风姿。
他冷笑:“就是这样的货色在模仿谢相?简直比东施效颦还要可笑万倍。”
他甩袖离去。
郎将忙快步跟上。
岑婴脸色很难堪:“他们怎么敢打着敏行的旗号做这种生意?他们连敏行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长安竟然还有这般荒唐的地方,等会儿你便亲自带了人,把这围了,将那些老鸨小倌都投了大狱,朕倒要看看往后还有谁敢做这种生意。”
郎将见帝王发怒,忙连声应诺。
近日,长安城里出了件大新闻。
首先是金吾卫郎将带人把南曲的几家小倌馆围了,把里面的人都投了大狱,刑部尚书接到旨意,要求将他们从重惩处。
因这旨意没头没尾,还引起了朝臣好一阵的议论。
紧接着,岑婴又颁下一道旨意,禁止官员出入平康三曲狎妓宴饮。
这倒是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这些官员们下衙后,休沐时就好去平康见一见红颜知己,放松一番,岑婴这一道旨意算是斩断了他们大半的快乐。
他们激烈地表达了不满,但岑婴不以为意,只命顾屿照带人在平康坊几个出入口守株待兔,逮那些胆敢阳奉阴违的官员,但凡被顾屿照抓到,就是罚俸革职杖刑一条龙,很严厉。
被弄得叫苦不迭的官员只好来找谢归晏求情,请她去劝劝岑婴,他也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吧。
谢归晏被堵得没办法,便只好往东朝堂递了个折子。
岑婴召见了她。
谢归晏步入东朝堂的时候,就见岑婴坐在朝椅上,手里拨弄着佛串,那十八粒的佛籽被他拨得哗哗作响,可见就连佛祖都没有办法平复他此时的情绪。
谢归晏对他的不宁心神感到诧异,便将正事搁置在旁,先关心起岑婴的身体里:“近日天气逐渐转热,陛下若是心烦气躁,可以让膳房煮一壶茯茶,那茶最清凉降火。”
但岑婴不理会她的关切,甚至还觉得这是个讥讽。
他抬着眼皮,凉凉地看着谢归晏:“因朕禁官员狎妓的旨意,朝堂上沸沸扬扬,不肯安生。怎么,就连谢相也站在他们那边,不赞同朕的旨意吗?”
谢归晏诧异:“微臣怎会反对?”
岑婴道:“平康南曲佳酿醇香,佳人美艳,谢相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自朕命顾屿照守着平康坊,谢相已经有好些时日见不到红颜知己了吧,让美娇娘独守空房,可有不舍?”
他说了一迭话,把谢归晏听得格外迷糊:“陛下可是误会了什么,微臣在平康坊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岑婴阴阳怪气:“原来都是露水姻缘,谢相当真洒脱。”
谢归晏哭笑不得:“微臣不知陛下听了怎样的流言蜚语,才以为微臣在南曲左拥右抱。自陛下登基后,微臣已经不去平康里了。”
岑婴的面色仍旧是冷沉的。
才半年不去算得了什么,只是这半年不去,又不代表从前不去。
何况就连谢归晏自己都说了,这半年他忙得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焉知他这半年不去,究竟是不想去还是没时间去。
岑婴只要想到谢归晏会在那些花娘面前,吃酒享乐,挑逗调情,流露出不一样的浪荡纵情的一面。他不仅有种浓烈的背叛感,还觉得胸膛里鼓掌着一包酸水。
不能碰,不能想。
否则就是成宿得睡不着,只觉自己透不过气,下一刻就要被这酸水闷死。
岑婴这时光脑子转到这儿,还没有来得及深入,指尖便不由地被刺激得发力,将手中拨弄的佛串扯断,由住持亲自挑拣,并在佛前开光的佛籽滴溜溜地满地乱跳乱滚。
明洪听到动静,正要带小内监进来收拾,被岑婴摆手拒绝了。
他双眸锐利地盯着谢归晏:“从前去没去过?”
“去过。”
谢归晏沉稳地道:“官场交际,这是难免的,微臣初来长安,需要尽快站稳脚跟,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平康坊喝酒写诗。”
岑婴嘴角勾着嘲讽的笑:“怪不得谢相在平康坊声名远扬。”
谢归晏道:“微臣去平康坊只是为了结交同僚,从未狎妓。”
岑婴抿着唇:“从未?”
谢归晏重复:“从未。”
岑婴道:“你知道只要你说了朕就会相信你,所以莫要骗朕。”
谢归晏闻言一笑,微微点头:“微臣不敢欺骗陛下。”
积压在岑婴心头数日的郁色因这话一扫而空,他松了身,往椅背处靠去,重新换上了往日那懒散的模样,而不再把谢归晏当作一个需要斗争和怨恨的对象。
他道:“那今日你是为什么事而来?”
谢归晏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来陛下这儿躲躲清静,为了平康坊的禁令,那帮大臣连着堵了微臣两日了,微臣实在被缠得没有办法。”
岑婴挑眉:“敏行不反对朕?”
谢归晏很理所当然:“反对什么?平康坊的风流全是靠银子砸出来,为博花娘一笑,他们动辄就要豪掷千金,若遇上同行人攀比,花销更要翻上几倍。官员俸禄有限,这些金银说到底,还是取自民脂民膏。”
“何况,平康坊的花娘风光的确实风光,可再风光也只是几年而已,那些掩藏在裙摆下的苦难,外人自来不屑一顾,微臣却觉得她们可怜。”
她说着,抬手行礼:“若陛下不介意,微臣想与陛下讨点笔墨,写篇《平康赋》告知天下,也让世人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谢归晏俯身一拜,清雅落拓。
岑婴手指抵着唇,凝视许久,方道:“他们都说谢相悲天悯人,有颗菩萨心肠,朕今日才知果真如此。”
所以说那些小倌馆里的浊物怎配与他的谢相比肩?分明是泥与云。
岑婴道:“敏行请用。”
谢归晏道了谢,从容入座,用镇纸铺平玉扣纸,提笔落字。
岑婴便支着下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暖阳落在他的侧脸上,将那玉一样的肌肤照得琉璃剔透。
很奇怪。
小倌馆里那么多的男子,明明都是很受追捧的男妓,姿色也算上乘,可岑婴看去,仍旧不能发现他们的好看,只觉恶心。
但他望着谢归晏时就不是这样的。
谢归晏无论做什么,总能令他心旷神怡的同时,还会让他微微发出疑惑,谢归晏究竟是怎么生得这般好看的?
当这个念头再次要命地钻入岑婴的意识里时,他悚然而惊。
他怎么会屡次三番地觉得谢归晏好看?
最开始岑婴以为他可能有龙阳之好,可与顾屿照喝了一次酒,他就知道不是。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去谢府见了谢归晏证明自己,最后却落了个仓皇而逃的下场。
岑婴便以为是顾屿照太过粗犷,非他喜欢的模样,于是又去平康坊找了纤弱洁白的美少年,结果也只是看了眼,就觉得恶心。
如此三番,岑婴已经很明确地知道他并非断袖了。
可为什么他仍旧会觉得谢归晏好看?
而且是独独地觉得谢归晏好看?
明明谢归晏也是男子啊。
岑婴面露不解。
谢归晏挽着袖子写字,纵然她心态再好,但也扛不住被岑婴这样一眼不错地盯着。
她停笔,道:“陛下,可是微臣有何不妥,你已经看了微臣许久了,再看下去,微臣字也要写不出了。”
岑婴被她捉了个正着,微有些不好意思:“朕只是在想……依着敏行的容止,出入平康坊多次,竟然没有一个看中的花娘么?敏行……喜欢怎样的人?”
谢归晏闻言一愣,含糊道:“微臣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岑婴看上去很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发问:“是吗?敏行今年二十五了吧?至今未婚,屋里也没个伺候人的,朕还以为你有龙阳之好。
谢归晏觉得岑婴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些好笑:“陛下说笑了,这绝无可能。”
她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岑婴的心空了一下:“敏行回答得这般干脆,就不再思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