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婴虽有不舍,但政事要紧,只能暂且放谢归晏回府。
这次入宫当真是跌宕起伏,耗费神思,谢归晏回了宅邸,便什么事也不想做,吩咐门子任何人上门,除非有谋权篡位这种大事要报,否则她一概不见。
而后好好地沐浴洗漱一番,爬上拔步床,闷头大睡。
两日后葵水干净了,谢归晏才不情愿地销假上朝。
她身着红色绣仙鹤的补服,头戴长翅帽,站在文官之首,用心听着这几日的朝事。
好在岑婴责打言官之事并未在朝堂上引起非议,谢归晏松了口气。
今日朝政无事,很快便散朝。
谢归晏执着空无一字的笏板往外走去时,便听一阵低沉的声音唤她:“还请谢相留步。”
谢归晏止步,转身,就见一个身姿如松,脸庞轮廓硬朗,身着紫色绣麒麟补服的武将向她走来。
“顾将军。”谢归晏抬手,等他走到近处,确信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她才道,“那日你进宫来救我的事,还没与你道谢呢。”
顾屿照上朝历来两手空空,如今也是轻轻松松地背着手往外走去:“之后我去谢府寻过你,你家的门子说你身子抱恙,不见客。”
谢归晏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
顾屿照帮了她大忙,她却阴差阳错将他拒之门外,实在不够厚道。
她道:“因身上不爽利,才没想见客。顾将军之情,我一直记着,就等将军有空,请将军喝酒。”
顾屿照就道:“你确实欠了我一个人情,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明月楼。”
谢归晏哪敢再去明月楼,道:“去我家吃酒,家里藏着上好的女儿红,够将军喝了。”
既然要去谢府,顾屿照便坐了谢归晏的马车。
谢归晏的马车样式极为低调,可等入了车厢便知内里奢华无比。
譬如那地衣是用陛下亲手猎的狐皮所制,铺在坐位上的绒毯则是陛下赐下的虎皮。
谢归晏喜茶,她的马车里就有成套的官窑茶具,御供的阳羡茶。
样样件件,都代表着皇帝对她的宠爱。
而这样的宠爱,即使同样是身为东宫功臣的顾屿照,也是没有的。
顾屿照望在眼里,只觉五味杂陈。
正如很少有人知道扬名天下的谢相是女儿身般,也极少有人知道谢归晏是他的未婚妻。
即使知晓谢归晏的身份隐藏得极好,岑婴至今毫无所觉,只将她当作一个男子,可是看着除他之外的男子对自己的未婚妻这般好,顾屿照仍旧觉得吃味。
谢归晏将煨好的茶水分了盏给顾屿照:“你有时间便找陛下喝次酒。”
顾屿照接过茶盏时,触碰到了谢归晏的指尖,柔软的一节,顾屿照下意识抬头看向她,她却似毫无所觉,很自然地收回了手,给自己斟茶。
顾屿照低头吃茶:“无缘无故为何要找陛下吃酒?”
谢归晏道:“上回进宫,陛下与我提起我们在明月楼吃酒,他似乎很介意你过生辰未唤他一道庆祝,你赶紧找个机会补上。”
顾屿照却道:“你这般说我倒是明白了,为何那日陛下非要将我留下喝了酒。”
谢归晏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岑婴就是很看重顾屿照。
顾屿照道:“但我觉得陛下那日有些奇怪。那日不知为何,陛下多次劝我将束发打散,并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瞧。但也只是瞧了会儿,很快就没了兴趣,只顾着闷头喝酒。”
谢归晏听了后也很奇怪:“让你打散束发,又盯着你瞧,他是在辨认什么吗?”
顾屿照道:“我也不知,还以为你会有些头绪。”
谢归晏道:“你都不知,我怎么会知道?你我之间,陛下可是更看重你。”
顾屿照心道,我怎么不知道陛下如此看重我。
他想了想:“那日你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归晏便把那日之事说与顾屿照听:“也没什么事。”
顾屿照扶茶盏的手却紧了许多。
那日岑婴强留他喝酒,可是在含元殿喝的,没有想过带他进太极殿。太极殿在后宫,他去不了,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谢归晏可以去呢?
后来他与岑婴喝得酩酊大醉,他走路都摇摇晃晃,需要明洪叫来步辇抬着他回府。
他都这般了,岑婴也没想过在空置的宫殿里,随便安排个偏殿给他睡。
顾屿照握紧了拳头,面上却波澜无波,不让谢归晏起疑:“君心难测,我们也不要瞎琢磨了,若是猜错了陛下的心思,反倒不美了。”
他看向谢归晏:“说起来,在明月楼喝酒时我与你提起致仕的事,你考虑的怎样了?”
短时间内顾屿照问了两次,大约是着急了,
谢归晏也能理解顾屿照,二人如今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确实该成亲了。
前些年还可以说被家族前程牵绊,无心儿女之事,可眼下长安太平,这理由便不好用了。
顾家那边并不知道谢家入了仕途的是谢归晏,顾屿照这些年替她顶过去的压力并不小,现下还要他去安抚顾家长辈,对他确实不公平。
谢归晏理解他的难处。
她慢慢道:“那日回家后,我便考虑过了,眼下确实到了可以致仕的时候。”
顾屿照眼前一亮,他不由地向谢归晏倾靠过去。
谢归晏道:“我们之间的婚约是确实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这欺君之罪悬在头顶,终究是个隐患。”
谢归晏当初顶着巨大风险女扮男装,入东宫侍读,是为了拯救谢家。
彼时章贵妃气焰正盛,与章相里应外合,削弱东宫羽翼,谢家作为东宫支持者,被陷害入罪,后全靠顾家相救,才留了一丝苟延残喘的余地。
但章相为人阴险,不肯善罢甘休,谢家老爷罢官归乡后,一直受到地方官员的刁难。因此谢家人一致认为若二皇子登基得势,他一定会将东宫的势力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谢归晏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倾覆,亲人惨死,方才女扮男装入仕。
保住东宫,就是保住谢家。
但依着谢归晏懒散的性子,其实她宁可浪费大把的时间去游山玩水,也不愿被关在殿堂里解决冗杂的政事。
所以说,谢归晏本来对庙堂就没有什么贪恋,再加上欺君之罪的隐患,她巴不得即刻就能致仕归家。
谢归晏与顾屿照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适,才无暇顾及此事,眼下无事,我正好写个折子上去,请求致仕。”
顾屿照激动不已:“致仕的理由,你想好了吗?”
谢归晏思考了会儿:“就说我厌倦庙堂,想归隐山林便好了。”
顾屿照看着车厢里的绒毯地衣,官窑茶具,并不认可:“陛下恐怕不会轻易放你走。”
谢归晏没有理解顾屿照的真正意思,便没有往心里去:“我算是新朝功臣,陛下为了名声,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我走,需要与我上演一段三辞三留的戏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顾屿照刚想和谢归晏说明担忧,可是他又想到岑婴丰神俊朗,又是一朝天子,谢归晏难免动心,便赶紧捺下不言,只道,“如此麻烦,你要不要索性装病?”
谢归晏一听就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若要装病,脉案怎么办?我可买不通太医署里所有的太医。”
顾屿照道:“这不难,你可以写信回建康,让归宁上京。你与归宁是双生子,容貌一致,他身子不好,脉案的事也容易解决。最重要的是,有他在,你可及早恢复女儿身,与我尽早成亲。”
谢归晏不赞同:“阿兄的身子不好,是真正的美人灯,风吹就倒,不然当初也不必让我女扮男装了。我怎好为这点小事让他舟车劳顿,万一累坏身子怎么办?”
顾屿照见谢归晏坚持,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岑婴再不舍,三辞三留也足以让他明白谢归晏致仕的决心,想来还是会放手。
而这一套流程下来,顶多半年,只要再等半年,他便可迎娶谢归晏。
只要可以迎娶谢归晏,再多等半年又算得了什么。
顾屿照眉眼温柔下来:“趁着这半年,我去置办聘礼和嫁仪要用的物资,到时必然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入顾家。”
谢归晏听他形容嫁仪的风光却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自己累了许久,只想等致仕后去游山玩水,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可是看着他兴致盎然的模样,谢归晏犹豫着,没有办法把这扫兴的话说出口。
到底是有了婚约的未婚夫。
到底是顶着压力等了她这么多年的未婚夫。
还是不说了罢。
谢归晏端起茶盏,默默地吃了口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