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车的警鸣响起,载走了木着脸的妻子和她昏迷不醒的丈夫。
尽管两口子结婚以来争吵不断,可妻子从未想过离婚,但经过这一次之后,她就坚定要分开了。一个遇到妖怪后只知道自己逃跑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忍让憋屈的共度一生。
男人被吓晕之后,狐之助就拉着云吞隐身躲藏到了神社屋顶上,两个人排排坐在上方,目送着急救车远去后,狐之助才松口气道:“你看看你,忽然蹦出去吓唬人要是真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办?日本的男子受武士道影响都有点大男子主义,你何必和他们计较……”
“没有计较。”云吞保持着受托下巴蹲坐的动作,平静的望向狐之助道:“只是纠正错误。”
“诶,你不是同情那个女人被丈夫骂才生气的吗?”狐之助诧异道。
“不是,我没有生气。”云吞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视线从狐之助身上挪开,冷漠的望着前方道:“她并未向我祈求庇护,遭遇何事都与我无关。”她既不会哀其不幸也不会怒其不争,因为是那女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男子成为丈夫,并且在遇到冲突时选择忍让。
“我记得道家也是呼吁行善积德的,这么冷淡,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对日本没有归宿感。”狐之助小声嘀咕道,只是他再小声也不可能瞒过云吞的耳朵,她依旧没有生气,只是道:“不是。”
刚才的女子出生在日本首都,享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她不缺退路,只是不想退而已。而这世界上还有出生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方的苦命人,她们被夺走了受教育的机会,无论是精神还是人身都没有自由。这才是应该被关照的人。
其实这些道理狐之助自己也知道,他只是觉得,云吞这样的表现过于冷淡了。人终究是人类,容易被情绪影响决定,就算知道面前的人不需要同情,可是看到她遭遇不公还是会心生不忍。行善亦是因共情而出现的举动,可云吞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将善行当做是被动激活的任务,她甚至分门别类,不符合她认定条件内的悲剧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这大概就是神的冷漠吧……
狐之助有点担心,虽然审神者感情用事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但完全公事公办的话,反倒更让人不安了。其实云吞的条件除了灵力怎么都不符合审神者的选择标准,可当初也是没办法的事。付丧神大人们也是心大,都不觉得审神者悲喜不分无欲无求的挺可怕吗?
事实证明完全不觉得,看着一回到本丸就欢欢喜喜凑过来的大大小小,狐之助选择了沉默。
西面的天空被晚霞染红,雏祭即将结束,思索着不会再有人来,云吞就将神龛旁的人偶娃娃收了起来,放回卧室的桌子上。女儿节娃娃的脸上分别带着不同的灿烂笑脸,和其他神社比起来,手工画的脸更卡通一下,身体下方也做成了不倒翁的形状,轻轻一推就会左摇右晃。
“馄饨馄饨!”
“混沌混沌!”
莲藕人们笨手笨脚的靠了过来,围着小桌子蹦蹦跳跳,云吞直起身子,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挪开,小家伙们立刻顺着她的腿往上攀爬起来。云吞任由他们爬着,伸手戳弄起雏祭娃娃,看它们左摇右晃的模样,目光也不由变得柔软了些许。
就在这个时候,本丸附近的结界再次被触动,云吞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女慢悠悠的走在神社的参道上。狐之助这一次没有火急火燎的上来提醒,反正就算人在本丸,也能够通过神龛和本坪铃听到信徒的祈愿。不过这次狐之助没催,云吞却径直起身,隐身出现在神社的屋顶上。
雏祭的这一天,通常都是由家长们带着女儿来神社进行祝祷,他们会准备雏人形或者直接在神社求取,再将贡品和雏人形一起放入篮子里,随水飘走,以祈求孩子平安健康。
小女孩一个人出现在这样偏僻的神社里,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云吞的目光望向远方,也没有在她后面看到父母的影子。这孩子是父母俱在的面相,可他们却不肯抽出时间为女儿完成一个简单的祈福祭祀。不然这这命运忐忑却能大富大贵的女孩,倒能改一下其父母的漏财孤寡之命。
女孩看起来和阿纲差不多大,只是比起他来更加瘦弱一些,暴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腕细的惊人,像是长久没有吃饱饭一样。营养不良让这孩子的面色有点难看,可她的五官秀美,收拾起来也不比那些童星差,只是过长的刘海和低下的透露,将这份美丽隐藏了起来。
坐在神社的屋顶上,云吞望着女孩上前,规规矩矩的按照礼仪完成了对神龛的拜祭,可是作为神明的她却知道,这孩子没有为自己许下任何的愿望。奉上玉串之后,她就这样抓着裙摆不发一语的站在神社前,好一会儿才蹲在树下,用双手环住了膝盖。
这是怎么了?云吞想要去问,可是又想到狐之助的提醒,忽然出现在人类面前可是会把他们吓到的。想到这一点,云吞又坐了回去,她歪头望着蹲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姑娘,微微蹙眉。太阳只剩下微弱的余韵,天黑之后,这条通往居民区的路就不好走了,七扭八拗的巷子容易迷路不说,还有不怀好意的人们。思索了片刻,云吞摊开手,掌心出现了一对女儿节娃娃,接着她转动了下手腕,那对娃娃便从她手心消失,出现在了女孩的脚下,被逢魔后的风吹的摇摇晃晃。
拿到雏祭的娃娃,她应该就会回家了吧?
不倒翁内的铃铛声让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女孩惊醒,她错愕的抬头,便看到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娃娃,它们靠在一起亲密的摇晃着,脸上的笑脸十分可爱。女孩胆怯的咽了下口水,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便匆匆起身跑到林子里。
娃娃被抛在了原地,云吞没有收回,半阖着眼睛等待着。
不一会儿,原本跑掉的女孩又折返回来,她再次走到两个娃娃面前,犹豫的伸出手,将它们抱入怀中。娃娃在女孩怀里头抵着头亲密的靠在一起,她爱惜的收紧了手臂却没有把它们扔到水中,她再次走上参道,朝着神龛的方向鞠了个躬,之后便扭头离开。
如果这座神社真的有妖怪的话,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妖怪。
…
这天之后,沉默的女孩成为了神社的常客,她经常带着一对娃娃出现,用最标准的姿势拜祭,可是却依旧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久而久之,云吞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每当她捧着娃娃过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屋顶上晃着双腿,无声的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沉默的放课后。
数日后云吞才知道,这孩子叫做凪,姓氏不详。
熟悉了这常年无人问津的神社后,沉默的女孩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会蹲在本殿前自言自语,把日常的烦恼告诉神明,正是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所以才能够将内心的所有的隐秘吐露出来。
小凪尽管拥有着会受到追捧的漂亮面孔,可在学校里却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云吞曾经跟随她前往所在的校园,知晓了这孩子现在的处境。因为从小生活在冷暴力的环境中,凪变得沉默寡言,也不会表达感情,她并没有恶意,可这样的沉默,在群体之中本身就是一种错。
[那个凪啊,阴沉沉的真讨厌啊!提醒她做值日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装模作样的中二病,上次帮我捡个本子,就傲起来了,和她说话也只会敷衍的回答。]
[开学的时候我还请她一起吃午饭,结果她冷冰冰的拒绝我,抱着饭盒就走了。]
外人如此说,可是云吞眼中的凪,却并不是这样的。
“…今天和同桌值日,我不知道要怎么打招呼才合适,等我想好的时候,对方已经走掉了,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可是、可是每次和大家碰面,脑中就一片空白,没办法好好的打招呼。”
“帮同学捡了作业本,她对我说了谢谢,我回了句不客气…这样回答可以吗?她没有再理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呢?我应该多说几句的,好想把那句话撤回啊,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
“大家的便当都好棒啊,可是我只有干面包,妈妈又忘记给我留吃的了……”
并不是冷淡,也不是傲慢,她只是缺少和别人说话的机会,久而久之便开始畏惧社交。说出的每一句话如果得不到回应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如果被别人否定,首先会责备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时间可以重来。不是不想要改变,只是这种事远没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云吞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只能选择无声的陪伴。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女孩忽然消失了,等她再次出现在神社的时候,竟然随身携带了个男魂。潜藏在女孩灵魂中的凤梨头男子,既不是凭依也不是夺舍,云吞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就去询问了狐之助,后者睡眼朦胧的揉揉眼睛道:“慌什么,没准是她的设计师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