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微光下,男人手中抱着个破了半截的竹筐,与以往清冷的模样大相径庭,这让桑乐有瞬间的愣怔,随后又立即回神看向那小狗。
竹筐里露出一角破旧的棉布,上面沾满灰尘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剩下大半都被虚弱的小家伙压在身下。
它一身黑色皮毛,与棉布快融为一体,喉咙里发出无力的呜咽声,害怕得浑身发抖,却没有分毫挣扎。
桑乐凑近,看着它奄奄一息地蜷缩成一小团,伸出一只手去抚摸。
宋子珩却将拎着的竹筐避开:“当心会咬...”
桑乐眨了眨眼睛,笑着朝他轻轻摇头,随后再次伸出手。
男人没有再拒绝。
小狗身体害怕地颤抖了下,却没有睁开眼,近似婴孩哭泣般的呜咽声更大了些,听起来似在求救一般。
“是被遗弃的。”男人将竹筐转了个方向,“腿上有伤。”
“还这么小,就受了这样的伤。”借着光线,桑乐看见小狗前腿与棉布已经粘在了一起,隐约还有腥臭的血味。
宋子珩抬手示意了下,抱着竹筐来到河边,放到石板上,说:“郡主先在此等候片刻,子珩去去就来。”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桑乐来不及多问,又关切地看向竹筐里可怜的小家伙。
偶尔有一两个回家的路人经过,纷纷朝着这边看。只见河边蹲着位姑娘,专注地盯着只快死的狗,眸中一片焦虑。有清凉的风吹过来,小狗冻得直发抖,心中不忍,那姑娘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绢盖在它身上,试图让它暖和一些。
有人说:“救不活啰,扔那河里罢。”
那姑娘凶巴巴道:“你自己去河里罢。”
路人摇摇头走了,桑乐也无心搭理,往旁边挪了挪,挡住吹过来的风。
没等多久,宋子珩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装鸡蛋的篮子。将篮子放下,里面是一个茶盅。
桑乐忙让开,静静地看着他将茶盅揭开,里面竟盛满了白色的浓汤。
她鼻子向来灵,闻出那是米糊。
男人将米糊放到小狗嘴边,见仍没反应,又取了一边的汤匙沾了些米糊,在它嘴角抹了抹。小狗尝到味道,才饥饿地吃起来。
“看来饿了许久。”汤匙很快便被舔干净,男人又沾了些,“若是没我们发现,只怕撑不到明日了。”
此处幽静,他清朗的嗓音裏着柔软的风,拂在桑乐耳边,似带着羽毛的刷子,将她耳朵搔得一阵酥麻。
平日的宋子珩极清冷,是矜贵的大周第一公子。他博学、谦逊,却又疏远、淡漠,对上任何事都是一副水波不惊的样子。
眼下这个专注喂着流浪狗的男人她从未见过。
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根汤匙沾上米糊喂到小狗嘴边,他眸子低低地垂着,将一双深灰的瞳孔遮住。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挺立的鼻梁上,扑扇扑扇,一下一下扫着桑乐跳个不停的心。
汤匙很快再次被舔舐干净,男人沾米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紧盯着自己的小姑娘说:“郡主要试试吗?”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突然放大在眼前的英俊的面孔让桑乐一下子红了脸。好在此处光线够暗,她急忙低下头,接过那汤匙,学着男人之前的动作,将汤匙沾上米糊喂到小狗嘴边。
小狗似乎有了一点点精神,舔舐的幅度大了些,宋子珩见状,说:“可以多盛一些试试。”
桑乐依言照做。
她低着头,脸上是十分认真的模样,问:“子珩不像是会救这小狗的样子。”
男人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道:“这狗实在可怜,若是能长大说不定是个护主的,样子也生得可爱,我猜郡主会喜欢,便抱出来了。”
桑乐看着竹筐里还未断奶的小家伙笑了笑,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东宫近日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只怕不适合养伤。”
男人说:“若是郡主放心,可让子珩带回府上,待养好后再送到东宫。”
“真的?”桑乐眸子亮起来,又犹豫道:“可是子珩平日也很忙...”
“哦,父亲也曾养过宠物,府上倒也配过兽医,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也好...”桑乐开心起来,“那便多谢子珩了。”
她一高兴起来就想立即将狗送到宋府去救活,一刻也不想再等,待小狗吃得差不多后,就催着宋子珩将狗带回家去。
宋子珩却说要先送她回东宫。
桑乐摇头:“前面再走一段路便是宫门,你只将我送到那里,我找当值的陈将军派人送我回去也一样。”
她一双眼中盈满喜悦,宋子珩看了会儿,仍坚持道:“值夜的周尉长与子珩是旧识,可以让他先帮看着这狗,待我送完郡主再来取。”
桑乐嘴角扬着藏不住的笑,终是点了点头应允。
·
街上行人已少了许多,回程时的街道总算畅通,两人的距离却没有因此拉开,反倒更近了些。
宋子珩将狗移到了竹篮里,一只手提着,垂眸看了眼快碰到自己上臂的细肩,再从那肩膀一直移到那人脸上。
纤细的姑娘脸颊红红的,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绞紧的十指,不知在想什么。
借着明晃的火光,他目光难得放肆一回。
小鹿般的一双大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像把小刷子眨个不停。
他有些恍惚,竟生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却没细想,视线又移到她轻咬着的嫣红唇瓣上。那嘴角仿佛尝过什么美味的糖霜,一直噙着浅浅的笑容。
宋子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想,自己似乎是喜欢看这张笑颜的。
空气中充满一股甜腻的气息,让桑乐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有束灼人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这让她身体僵硬,连确认的勇气也没有。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愿打破这氛围。开心又紧张地绞紧手指,专注地踩着脚下的石板路。
她不说话,男人更是不会主动找话之人,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路走到宫门。
宵禁快到了,守城的士兵正一个一个检查路过的行人。
桑乐总算想起来有事要说:“若是送了我回来再遇上宵禁,子珩岂不是回不去了,那这小家伙该如何?”
男人似乎早想到这一层,从容道:“可先派人送回四门街,得了我的信物,忠叔自然会妥善处理。”
“还是算了罢。”桑乐脸红红的,抬头快速看了他清晰的下颌线一眼,“已经很晚了,耽误了你也不好,我让陈将军——”
“陆闻溪!”
话还没讲完,就听到有人在唤她。
宫中能这样连名带姓喊她的人不多,回头看,是杜青山。
怎么哪里都有这人,桑乐正要发作,却看到他身后的马车。光线昏暗,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她认得,那是二姨娘常坐的。
二人似乎出了宫,现在才回来。
那轿中人未见其面,嘲弄的声音却透过帘子传了出来:“这般夜深了,姑娘家家的,还与男子在外厮混,传出去只怕家门的颜面都得丢光了。”
宋子珩猜出那人是杜良娣,正欲上前行礼,却被拦住。
桑乐看着他笑了笑:“你看,这不就有人送我回东宫了?现在天色已晚,子珩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宋子珩也不愿与杜氏照面,便没再勉强,只远远朝着杜氏姐弟揖了揖。
杜青山骑在马上,看不清神情,却没下马,只拱了拱手。
见他这般无礼,桑乐转身就要上前理论。
男人却反过来拦她:“那子珩就先告辞了。”
桑乐不便发作,只好叮嘱道:“那你路上小心,夜深了还是有些冷风,别吹太久。”
“郡主保重。”
与她作别后,宋子珩便提着竹篮往回走。
四门街与朱雀门南辕北辙,若走路,回府上只怕得到半夜,遂找了马车。
篮子里的狗兴许是饱餐过一顿,没再呜咽残喘,沉沉地睡着。宋子珩垂眸盯着那可怜的小东西看了侍儿,思绪渐渐飘远。
路上行人已散得差不多,商贩也收好了摊,匆匆往回赶。
出了城,人影渐渐稀疏起来,空旷的马路上,仅有马车前一盏微弱的油灯忽明忽暗。
男人出了车厢坐在外面。
才刚立夏,夜晚的风还有些冷,男人却浑然未觉,靠在门板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夜幕,能隐约看到几颗灰暗的星星。
竹影摇晃,清风徐徐,四下一片祥和,车头垂挂的铃声却随着受惊嘶鸣的马倏然停下。
宋子珩放下缰绳,回头瞧了眼车厢内的竹篮,确认安好后,才缓缓站起来。
他本就生得高,站在马车顶上更显身形颀长,静静地立在原地不动,似一颗青松般,在等着什么。
风似乎大起来,压折了还未长粗的竹枝,发出咔吱一声。
蓦地,一道锋利的光从高处的利刃上反射出来,投在男人冰冷的眸间。紧接着,两个漆黑的身影从枝头冲着马车上的人直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