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春日的风格外轻柔,齐腰深的野草随着和风节奏轻轻起伏。

连绵的碧绿草海里,缀着个粉色身影,时而快速挪动,时而停驻逗留。

桑乐微微躬着腰,一双手撑在腰间望着前方与天际融在一起的地平线小口喘着气,口中喘道:“究竟跑哪里去了...若不是子珩在,早把你捉住了!”

宋子珩不紧不慢地跟过来,望向看不到边的草原劝说:“既然跑了就算了,郡主——”

“看到了!”

话才说到一半,刚停下来没多久的人又兴奋起来,朝着山坡顶上奔去。

宋子珩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某日在大街上的事情。那时一身劲装的温知意骑着高头大马踏街而来,那抹飒爽英姿,偶尔还猝不及防地窜进脑海。

他站着等了会儿,才长叹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刚爬上坡顶,便倏地停下脚步。

即便是他一向对外物淡漠,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折服。

与这一面疯长的野草截然不同,山坡的另一面开满了浅白的小花。密密麻麻的花朵争先盛放,宛如夏日银河般铺满整个山坡,荡漾在阳光下,似一片白色海洋。

微弱的风吹过来,垂落的花瓣便飘向空中缤纷起舞,空气也盈着淡淡的花朵清香,如梦亦似幻。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前方传来的呼声唤醒思绪。

某个娇小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回头朝他笑着挥手。

她又在笑。

笑得那般纯真,不掺杂分毫目的站在花丛中。一如这漫山的浅白,却又比这些花朵还要明艳几分,仿佛这白色海洋就该镶嵌一颗璀璨明珠。

桑乐喊了许久,也不见男人有所动作,不禁有些疑惑,提起裙子小跑到他面前,轻轻地又唤了声:“子珩?”

正沉思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回了句郡主。

“你在发什么愣?”桑乐以为他累了,指着山坡下方湖边吃草的马儿说:“马儿跑到那下面去了,等我去牵回来我们就回去,你且等我。”

宋子珩及时把人叫住,想了想,说:“此处风景甚好,郡主既然喜欢,何不留下来欣赏玩耍一番。”

桑乐歪着头看他:“你不累?”

“能有如此怡人风光悦目,亦算得上静心养身。”

男人话说出口不禁愣了下,他原是打算无论马追回与否皆劝说郡主回去,可不知为何...

兴许是这风吹久了,连脑子也糊涂了罢。

桑乐也没放肆奔跑,只来回转了两圈便回来坐在宋子珩身边。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束,捧向鼻尖轻轻嗅了嗅,说:“这花儿真好看!花朵虽小,却生得格外精细,内里茶蕊花瓣层次分明纹理清晰,既不拥挤也不松散,还有股淡淡的香,当得上清雅二字。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子珩可知道?”

男人垂眸看着她手中花束,摇头道:“子珩对花草知之甚浅,实在不认得。不过看外形,想来应是与菊花同属。”

桑乐仔细打量了一番,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倒真是奇怪,同样的一座山,为何山的那一面全是杂草,这一边却铺满了花?”

宋子珩同样答不上来,只好又摇了摇头。

捧花的人似乎也不是真要等他回答,低头在花束中摘下一朵最好看的别在发间,随后转过头问:“好看吗?”

蔚蓝苍穹尽数投在她眼中,将她漆黑的瞳仁点得晶亮,宋子珩重重地眨了眨眼,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道:“好看。不过郡主为何只捡落在地上的,却不摘新鲜的?”

他方才一直看着这人,说是摘花,却未折断一支,手中捧的尽是落在地上的残枝。

桑乐答非所问,扬起嘴角道:“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不然如何知道她这些花都是捡的。

“...”

男人顿时语塞,僵硬地转回头。

桑乐脸也有些红,并未追问,只低头看着手中花儿说:“这花儿虽好,却是生在这山野中,马儿毁得,我却毁不得,只好捡些落在地上的。”

宋子珩不解:“为何?”

桑乐有些腼腆,解释道:“花儿属于山野,马儿也属于山野,可我却不属于这里。若因着我的到来而让原本生得自由的花儿折了枝,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只是恰好经过,能赏如此美景已是庆幸,怎能因一已私欲便白白糟蹋了这些生命。”

宋子珩脸上表情凝住,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挺奇怪的,突然说这些。”桑乐脸更红了些,尴尬地笑了笑,声音低了些,说:“兴许是之前经书抄多了,才会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闻蔷他们没少笑我...”

男人安静地坐着,只收回目光空空地不知在看何处。

他能感觉到自己原本平静的内心似乎掀起了一丝波澜,却不能明白是何缘由。以及...

这个郡主,似乎与流言中的不太一样。

桑乐看他表情淡漠,以为这些话无趣,生硬地换了话题,聊起了远在边境的罗沽。

“听说罗沽地域广阔,有一大半国土毕是草原。那里的牧民整日与牛羊为伴,白日里牧牛放羊,夜晚便围炉歌舞作乐。困了乏了便枕一枕草原的风,抬头还有浩瀚星宿为伴...”她双手拄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不禁遐想起来,“若是能在那处生活,该有多好。”

“草原可不只有牛羊,还有狼群。”宋子珩果然有了兴趣,“罗沽地广人稀,许多牧民去最近的邻居家里做客也要走上两日路程。路上虽有美景作伴,可也不少寻食的野狼,若是形单影只时遇上了,只怕不好脱身。”

桑乐没见过狼,只从话本戏曲里听过那种凶兽,以为是京城的戏班子偶尔牵来耍的老虎狮子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子珩则继续道:“除了狼群,还有强盗贼人。罗沽与大周、玉城接壤,其北部的揽沙长道更是几国商利往来的重要通道,不少末路之途便逃至那一带,等着宰路过的肥羊。”

“...”桑乐想了想道:“那、那我不去北边就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男人忽然勾起唇角笑了,转头看着碧蓝天空,说:“南方倒是个好去处,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夏日绵长清凉,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每年六月初,扒开草丛,能在地上翻出许多红色浆果,清甜爽口,惹人回味...”

他竟似回忆般说起这些,脸上神情也竟不像平时淡薄,眸中甚至还盈着浅浅一层柔软与怅然,桑乐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盯着他俊美的侧脸看了许久,轻轻开口问:“子珩去过那边?”

男人前一刻还噙着笑的嘴角遽然垂下,表情有些凝重起来。恍惚有一瞬间,桑乐看见他深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名为痛楚的情感。

他沉默了会儿,才淡淡道:“没有。子珩只是听来京的行商闲谈时说起过。”

可他眼中的落寞桑乐却瞧得清楚,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却是明显的难过。她虽然笨,却也是能懂得看几分别人脸色的。

心中琢磨半天,忽然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笑着说:“等有了空,我们一起去罗沽好不好?”

突然的提议让男人一时间没来得及回复。

桑乐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眼前这张脸实在太好看,她没出息地只敢看一眼,便主动躲开,站起来尽量自然道:“就我们两个,我们去那边骑马,放羊,搭帐篷,挖浆果,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睡觉、数星星赏月亮...”

宋子珩挑了挑眉:“郡主不怕野狼?”

“唔...”桑乐也为难起来,“倒是个难题,那些野狼当真可怕?真的要吃人?听说狼都是成群活动,可一群有几只?”

若是两三只,她带把剑兴许能应付,可要是数量太多,只怕真得填了饿狼肚子。

“子珩只是开个玩笑,郡主倒不必真的害怕。”男人望了望她微蹙的眉毛,说:“听说罗沽有一种骨笛,采用野鹫的腿骨磨成,牧民身上常挂着。待行至偏远处就拿出来吹一吹,狼群远远听见,便不敢过来。”

“这样神奇?”桑乐眸中放光,“可我不会吹笛,也能赶跑狼群?”

宋子珩轻轻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就去找乐师授我曲艺,届时到了罗沽说不定也能奏上一曲!还有那骨笛,到时候我可以自己做一支...”桑乐仿佛脑中已想到那光景,唇边笑意愈发明显,连连说着许多话,言语之间俱是恨不得明天就去。

她一开心起来不禁有些手舞足蹈,又似乎有意规避,强迫自己坐下来,将一双手放到腿弯处绞着。

这人的笑容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男人只觉前一刻还伤怀的内心似乎渐渐被她的情绪沁染,一时也没打断,只静静听着。

桑乐却倏地止住声音,双颊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只管自己一人絮絮叨叨地说,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

风吹得她颊边鬓发模糊挡住一双不安的鹿眼,男人的目光在卷翘的睫毛上面停留片刻,才摇头说:“郡主只管畅抒心意,子珩乐意倾听。”

桑乐只当他是好心不拆穿,揉了揉鼻尖再次站起来,轻咳一声道:“不说了,好像有点饿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宋子珩跟着站起身,说:“也好。”

“那我去牵——马儿呢?”桑乐转身,原本在湖边吃草的马儿早已不见了踪影,目光在四周巡逻一翻,皆未见到,便几步爬上山坡顶,长草的一面长斜坡也没有,“去哪儿了?”

男人接了句:“方才好像看到往山那边去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桑乐立即往山边看去,“那么远...”

“既然跑了就算了。”宋子珩劝她,“这处过去得费些功夫,左右不过一匹马,郡主不是说它本就属于此处,不如就当是放归山林了。”

桑乐看了那上山道路实在崎岖,也不愿去寻,悻悻道:“也只能如此了,那我们要走回去了。”

宋子珩没说什么,侧身道:“子珩为郡主引路。”

“等等。”

桑乐叫住他。

男人回过头来:“郡主还有什么事?”

“我...”桑乐一时扭捏起来,红着脸‘我’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个白色的东西,递向男人,“这个...送你。”

“这是...?”宋子珩盯着她手中物件,似乎是什么布帛之类,卷成一团,看不清楚。

桑乐脸更红了,低头走上来一把抓起他手将东西塞进去转身就跑。

宋子珩唤了声郡主,没得到回应,才低头看向掌心之物。

轻轻展开,是一块手帕。

手帕触感十分柔软,十分普通的款式,男女皆可用。白色绢布的一角上,似乎绣了个什么花样,歪歪扭扭。他看了许久,才勉强认出来,是个水字。

想来是准备绣‘溪’字,可这帕子的主人女工不精,才只得绣了一半。

大周有个风俗,若是女子看上了哪位公子,便将自己贴身的手帕送给那人,以表心意。若那人收下,则成一段佳话。

四门街上赠予他此物之人不在少数,他一块也没接,如今却是头一回被人硬塞到了手上。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白色丝帛看了许久,不知想了什么,脸上鲜少多了些明显的情绪,交错复杂,偶尔掺杂了丝淡淡惋惜...

最终都掩进了一双冷漠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溪】字采用的是战国字体,其水字旁与今不同,类似倒着的‘木’字,又有点像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