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脚下还是虚浮一片,脑子里也像塞了团棉花,晕晕乎乎,逢人便要问一遍宋子珩是不是要与她成亲了。
闻蔷被她问得烦了,抓着她的手就将人从膳房推出去,不让她吃饭。嘴里还骂道:“既然已许了人家,就少吃点。你瞧瞧你最近都胖了一圈了,若再这样吃下去,等你嫁人时只怕比那猪圈的猪还要肥...真不知宋大人看上你什么了,自个儿回去照照镜子,哪里有一分郡主的模样。他日你嫁去丞相府,可别丢了东宫的脸子。”
桑乐心中高兴,也不在意她的辱骂,只得意道:“我知道你嫉妒我,不与你计较。”
“我嫉妒你?”闻蔷瞪大眼睛,“你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自然是我能嫁给宋大人,而你却只能嫁给那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善是恶的罗沽王子咯。”桑乐耸耸肩,叹了声气,“唉,也不知你以后若在那边挨了打受了气,还能不能找着回娘家的路,跟二姨娘好好哭诉一番。”
“你!”
“怎么?”桑乐得意道:“你不是一直想嫁去罗沽来着,可惜我给你挡了道。如今我不嫁了,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愿?还是说...你也想嫁给宋大人?可她没看上你,啧啧啧...好可惜,谁让你没我生得好看呢。唉,处处都有我压你一头,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闻蔷被她挤兑得说不出话,眼睛一眨,泪便落了下来,骂道:“你高兴什么!你真以为宋大人是真心实意想娶你?还不是因为你是郡主!你且等着吧,等他哪日官居高位,指不定你要受什么苦!”
桑乐看她哭得好笑,说:“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就是嫉妒我,本郡主才不放在心上。”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没回到小院,侍女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道:“郡主,殿下让你赶紧过去。宋大人来了!”
桑乐一听,眼睛亮起来:“在哪里?”
“在书房。”
“我马上过去。”桑乐抬脚就跑,跑了没两步又折回来,吩咐道,“快,去拿我柜子里那身绿色的裙子来,还有那个新做的簪子,赶紧给我换了!”
“是。”
匆忙梳洗一番,桑乐才赶到书房。停在门外时,便听到了宋子珩与爹爹谈话的声音。
停了脚步,桑乐整理了下衣衫发髻,顺了呼吸,端着副淑女模样缓步掀开帘子踏进去:“爹爹找闻溪有什么事?”
太子听到声音,朝面前的年轻人笑了笑,提声道:“闻溪你过来。”
桑乐小心地迈着步子才踏进书房,便听着一片笑声传出来。抬头看去,主位上与太子并坐着的,正是昨夜里见过的宋丞相。
宋丞相脸上的笑得慈祥,见着她来了,笑得更开,道:“老臣见过桑乐郡主。”
他嘴里吐的是恭敬之辞,却岿然坐在席上并未起身。
倒是一旁站着的宋子珩站了起来,朝着桑乐拜了拜:“子珩见过郡主。”
一见着这人,桑乐脸又红起来,原本欢喜的心更雀跃了些。却顾着爹爹面前不敢失了礼数,才轻轻朝着宋丞相蹲下身回道:“闻溪见过丞相。”又站起来朝宋子珩福了福身,“宋大人。”
“这如何使得。”宋丞相忙抬手示意起身,“怎能让郡主向老臣行如此大礼!”
桑乐只笑了笑,站起身来退到宋子珩旁边,偷偷打量一眼这人,仍是那副清冷模样。她想了想,往外动了动,拉开一步距离。
太子笑着朝宋丞相说:“她以后就是丞相的儿媳,如何能没了礼数。”
宋丞相也欣慰地笑了,道:“昨夜回去后,我才向玄儿问起此事。”一说到此处,他面上也是一副喜忧参半的颜色,“真是孩子大了,与我这做爹的也愈发疏远了,什么时候竟对郡主动了心思。唉...真是惭愧。”
“本宫又何尝不是。”太子无奈地摇摇头,“闻溪向来娇纵,又与我从不交心。原本是打算我嫁去罗沽,幸好子珩勇敢,否则本宫便要拆散这一段姻缘了。”
“玄儿这孩子平日里是个沉稳的性子,此番能做出如此大胆行径,足以见其对郡主倾慕之心。只是...”宋丞相神情有些尴尬,“只是玄儿位卑,如此一来便攀了东宫权贵,折了郡主身份...”
“丞相此言差矣。”太子打断他,“这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子珩品性清高,才华出众,对多方事物更有其独到之处。父皇总在本宫面前夸他将来必成大器,本宫也早就对其钦佩不已。如今有这样的后起之秀竟做了女婿,本宫只觉脸上有光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侥幸得了一两回圣上亲眼...”
两位父亲在上面聊得热络,尽是些光彩之辞,桑乐起初听得还开心,站久了便觉得无聊,又不好胡来,只好转着一双大眼四处瞅瞅。
书房平时堆了许多奏折卷宗,今日都被收得整齐码好在一旁架子上。
书桌上已放满了许多礼物,用红油纸布包着,看不出是什么。听闻丞相历来是个节俭之人,想必不会是什么名贵物件,桑乐瞧着大小,似乎是些布匹点心之类。
爹爹也甚少收别人的礼物,如今看这些东西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不禁心中又高兴起来,想来也是欣赏宋子珩的的。
一想到此处,她偷偷地偏过头去瞧身边的人,却发现那人也看着自己。
又想起他昨夜的言语行径,桑乐想,他当真是喜欢自己的!
宫中人多嘴杂,宋子珩曾听人说起过,东宫的长女是个绣花枕头,今日看来果然有七八分真。
从进屋到现在,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脸上表情竟比六月天气还要变幻无常。时而笑着,时而又拧眉撅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又笑得如孩童般。
不过一双眼睛笑起来倒是好看,仿若漾着清辉的弯月一般。
他不小心便看得久了,回过神时,那双清澈的双眼已经对上了自己。
宋子珩怔了怔,立即收回目光。
可身边的人却不依不挠,灼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任他如何分心也无法忽略。
兴许是看得多了,桑乐发现这人也不总是冷冰冰的样子,从他频繁翕合的睫羽和来回转动的眼珠似乎能看出一丝丝紧张。察觉到这一点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随后才想起来身在何处,不由得怯怯地看向主位相谈甚欢的两人。
“你又在笑什么?”太子眉头轻轻皱起,“都是要出嫁的人,也不晓得安生一会儿。”
丞相却不以为然,笑说:“郡主生性灵动可爱,太子与老臣却尽数聊的朝堂之事,难免乏味了些...倒不如让他们小辈出去走走,不必拘在此处。”
太子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那闻溪你便带着子珩在府中散散心也好。”
桑乐又瞥了眼身边的人,回道:“是。”
宋丞相欣慰地看向二人,叮嘱宋子珩道:“玄儿,你好好陪陪郡主,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宋子珩应了声,终于转向一直看着自己的人:“子珩便叨扰郡主了。”
...
两人出了书房,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今日天气大好,总算晴起来,许久未见的明媚阳光穿过红瓦斜映在地上,将身影拉成长长一片。有三两只早回的候鸟落在还沾着雪的枝头上,吱吱地叫着,停留片刻又疾疾离开。
又转了两个弯,桑乐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开口道:“你...”
可真要问出来,即便是她,也觉得有几分为难。
日光将她眼角的一抹红色晕染得分外好看,宋子珩用视线悄悄掠过,回道:“郡主但说无妨。”
“叫我闻溪便好,总叫郡主反倒显得生分。”
男人顿了下,说:“是。”
桑乐偷偷抬头看了看他清晰的下颌,嗫嚅道:“你...你昨夜在皇爷爷面前说的...可是真的?”
宋子珩张了张嘴又止住,斟酌了番才说:“求皇上赐婚一事,确是出自子珩本意。”
“不是这个。”桑乐抿了抿唇,撇过头不敢看他,“是你昨夜说、说当初在镜湖见过我的事...”
“是真的。”男人停下来,低头看着足尖的纹饰沉沉道,“子珩有一日办事经过镜湖时,曾远远瞧见郡主,自那时便常牵挂心中。”
桑乐只觉耳尖发烫,那热度迅速漫延至整张脸,脚步跟着止住,回望过去,只见那人抬眸正要看过来,连忙避开,飞快地走了。
宋子珩看着离去的身影陷入片刻沉思,也不知此番说辞能否让人信服。据下人打探得知,桑乐郡主最爱在镜湖玩耍,若自己偶然经过也不为奇。
走出一大段路才发现男人没跟上来,桑乐停了脚步在廊边等着。虽是放了晴,风却仍是冷的,轻扫过湖面拂过来,让她一张滚烫的脸总算能凉快一些。
她平日闲时的确喜欢跑到镜湖玩耍,却不知他说的是哪回。她一向是个不爱拘束的,可别丢了脸才好。
宋子珩再靠近时,郡主正趴在栏杆上盯着湖面似在发呆。他整理好情绪,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道:“此处风大,郡主不宜久留的好。”
桑乐听着他的关心之语,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点头道:“前些天我刚得了些新茶,正好有些渴了,我去泡给你尝尝。”
“怎敢劳烦郡主为子珩泡茶,还是——”男子话说到一半,面前人已不见了踪影,抬头看,那人已小跑进院中,红着脸站在月门处朝他笑着招手。
宋子珩凝眉沉思着什么,随后说了句叨扰才跟了上去。
桑乐只顾着害羞遁逃,进屋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仪态全无,哪里有郡主这样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宋子珩看见,不禁恼上心头。
等下人将茶具取出来时,她才又恢复了端庄模样,将茶碗放进池中清洗起来,一静一动间,倒是有模有样。
水很快便煮开,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拿起玉匙从中取了一勺,干燥暗红的茶叶落在杯中,瞬间盛开成一朵绯丽的花朵。
桑乐小心翼翼地端了杯茶放到宋子珩面前。
“有劳郡主。”宋子珩接过茶碗,看着碗中花朵,又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道:“听闻西域有一种名贵的草药,每三年才结一株花,其花晒干后能做茶,经水一泡便能复原,且含异香,沁人心脾,想必就是这杯中之物了。”
“子珩果真见多识广。”桑乐自己也端了杯,轻轻吹了吹,说:“这花叫黑美人,听说还是花苞时通体漆黑,盛开后却又是鲜丽的红色,故又称羞美人。前些天温将军托人送回来的,知意又拿了些给我。”
宋子珩眸子动了动,道:“温小姐也喜欢喝茶?”
“她呀,可喜欢琢磨这些了。平日里不是喝茶便是看书,也不嫌闷。我每日光是抄...”桑乐顿了下,连忙改口说:“练书法都练得手腕酸软,知意却丝毫不嫌累,反倒乐在其中。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她,能有这份恒心。”
男人眼中闪过一分不明情绪,盯着杯中红花道:“茶艺书法最是磨人心性,温小姐武将世家出身,能练至如此境地,想必得吃不少苦。”
桑乐不甚明白茶艺和书法与温知意的家世有何相关,却并未细想,只偷笑道:“我总劝她不必这样费心劳神,温夫人最是疼她,若她多与娘亲多撒撒娇,便不用受这些苦。像我以前累了,就去求皇爷爷。皇爷爷疼我,爹爹也不好再说什么。”
宋子珩却不认同:“磨炼心性是为已,若是受他人强迫所为,便不是修练。”
桑乐被说得哑口无言,悻悻点头:“怎么你和爹爹都说一样的话...”
男人忙解释说:“郡主生来便是无上尊贵,坐享无尽荣华,自不必与温小姐作比。”
他这话说得桑乐心中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她自己也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若非有常年有先生敦促,到现在也识不了几个字。宫人们都如何在背地里谈论她都知道,却从不放在心上。
若为了他人评价而活,那也忒累了。
宋子珩见她闷闷不乐,又说:“郡主生性天真随性,不必强迫自己如此拘泥。正所谓及时行乐,能日日无忧,又何尝不是人间美事。”
桑乐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又开心起来,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话题道:“说起及时行乐,子珩可知我这桑乐的封号,是何意?”
茶水被染成粉色,宋子珩指间轻轻摩挲着细腻瓷器,念道:“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不对不对。”桑乐捧着茶碗饮了一大口水,鼓起勇气看着对面的人一眼又立即移开视线,还未解释,刚恢复的脸色又红起来,半低着头怯生生却又温柔地念道:“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宋子珩端茶的手顿住,倏地,耳根也红成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桑扈》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
以上均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