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大周自来信奉天地,恰逢新年第一个月圆夜,正是开灯祈福的好日子。正月初一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摘下,便又换了新的。密密长长,延着城门一路向内,每隔丈远便排了两吊,将整条长街映得通红。烛光星星点点洒进河水中,将漆黑河面也烧成一片红色,踩着高跷的汉子们,手里举着游龙灯,吹着喇叭从街头摆到街尾,脚边跟着群举花灯的顽童,嘻笑着跟了一路。
离人群百丈远处的广场上修了座观景高楼。
楼上张灯结彩,远远看着,巍峨耸立,宛如天上宫阙。最顶层建的是处露天观景台,台上十分空旷,只对着皓月摆了个祭祀台,上摆满了宰好的牛羊玉帛,台前又铺三个描金蒲团。
两侧的宫人听着远处鼓声响至十五声时,齐齐跪伏在地。年迈的老臣将手中黄旗举在头顶,外侧架好的长角号便响起悠悠长鸣。
号角声从观景台发出,目光所及之处,前一刻还欢声笑语的百姓纷纷止了声,跪在地上虔诚祈祷。
掌事的礼官站在祭台一侧,高声呼道:“恭请五代弟子嘉善圣君——!”
话音刚落,乐师便奏起祝歌。伴着庄重曲声,屋内率先出来两个摆灯的宫人,穿一身玄色黻衣的皇帝迈着阔步隆重踏出。几步开外,跟着一众皇氏众亲。
桑乐低头捏着裙角,仔细盯紧了脚下的路,这裙子前两日试了刚好,今日却有些宽松了,动辄便要绊住脚跟。今日如此慎重时分,可不能由着她犯蠢。
礼官在祭台前吟唱着些听不懂的古语,皇帝率着众皇氏宗亲候在下方。他已是花甲之年,神色还算庄严,双手交握拱在胸前,待礼官长长一声高呼后,方才躬下身,恭敬地朝着明月作揖,随后再端正跪在摆好的蒲团上。
皇帝近年来身体已大不如前,动作也慢慢吞吞。身后的皇后、太子,以及一众子孙也只得等着他一齐跪下。
桑乐轻轻扯着裙摆,悉数裏在膝间垫着。
除了为首的三人,他们这些皇子皇孙们只能跪在光秃秃的地上。
自记事起,每年便要经此一两回。便这祭祀过程过分冗长,还得跪在地上,每回她的膝盖都能磨破了一层皮,还不敢有半分埋怨。
闻蔷就跪在她旁边,将她手上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眼珠转了转,忽地伸出手来把她刚塞到膝下的裙子一扯。侧眸对上她的怒目,冷笑了笑。
桑乐不敢有大动作,只瞪了她一眼,重新将裙子再次塞到膝间,又提防着闻蔷作孽的手。闻蔷动了几回没再成功,自觉没趣便没再闹,低头数着手腕上新戴的金珠。
此等俗气之物,也亏得是她宝贝似地戴在手上如此稀罕。
桑乐目光只在她手腕处停了一瞬便移开,抬眸看向前方。
这一抬眸,便再也移不开眼。
穿着冕服的宋子珩正端着祭祀用的卷轴站在礼官身边,待礼官接过后,才退开至祭台外侧跪下,脸上是一惯的面无表情。忽地,似有察觉般,抬起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桑乐目光正锁在他身上,蓦地与他敏锐地视线撞上,有瞬间的怔愣,却不知该像别的小姐般娇羞避开,反倒大方迎接,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个明媚的笑来。
那翩翩公子似乎怔了怔,然只过了一瞬,便收了眼中复杂神情,漠然低头认真听着台上礼官吟唱。
桑乐期盼地等了会儿,也不见他再次分心,悻悻收回目光。
索性礼官总算将繁长的经文念完,将卷轴放下,从案上取了三柱香,递给被太子和皇后搀扶起来的皇帝。
皇帝点燃香,站在祭台前朝着夜空拜了三拜,将香插好后,身后众子孙才跟着站起来。
桑乐刚站稳,连裙子也顾不上拉一拉,便急着用目光去寻宋子珩。
那人依旧跪在原处,他是臣子,得与楼下的臣民一起待祭典结束后才能起来。
目光越过他身后朝着楼下看去,楼下广场正乌泱泱的跪着一片,俱是盛装出席的当朝百官。
也只有这时,她才能切实体会到自己果然是皇子皇孙。
香燃了半柱,总算一切妥当下来。皇帝也将众臣子叫起来,再转过身时,面上已改了那派肃容,笑着道:“朕已许久未见如此皓月,实在难得。”
皇后轻轻搀着他,柔声道:“皇上不是年前才与臣妾赏过月亮,怎地又忘了。”
皇帝笑了两声:“朕倒是忘了,皇后一说才想起来,当时还被你数落了一夜。”
“皇上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是担心您龙身,才忍不住多说一两句。您若不愿听,那臣妾以后不说便是。”
“你呀你...”皇帝与他说笑了两句,才转过头看向另一侧的太子,“近日河东一带的情况已如何了?”
太子立即跟了上来,恭敬道:“安置民房已竣工,过年时还每户分了两吊银钱压岁,前几日已全搬了新居。年前派过去的人已将堵塞的山道疏通,这两日就能回来了。”
“不错。朕还记得前年还去河东猎场猎过一只花斑鹿,如今那猎场可还在?”
“猎场还在,儿臣知父皇喜欢打猎,还专门找人拓宽了猎场边境,待天气暖和了就能再去...”
“那倒好了...”
皇帝与太子聊着政事,其余人便依着各司属落了座。桑乐是女眷,只能坐在最里侧的外围,中间还挡了薄薄一层屏风。
祭台早已被人撤下,乐师换了编钟,奏起奢靡的曲子,身姿婀娜的舞姬散在台上,跳起动人的舞蹈,彰的是一派祥和之象。
堂上各大臣有序地上来拜见皇帝,又说了许多场面话,皇帝听得高兴,纷纷行了赏赐。
桑乐吃着茶听了会儿,只觉得犯困无聊,耳边全是各妃嫔之间无聊的虚与委蛇,扫兴得很。一偏头又看见闻蔷那张吵闹的嘴,更嫌烦得慌,便端着杯子坐远了些,想着过会儿去楼下找温知意才好。
“宋丞相到——”
正困着,一道喝声将她的精神唤醒,捏着杯子朝御前看去。
可惜,那人没跟着来。
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向皇帝,站定后,将拐杖递交给仆人,拱着手正欲行礼,皇帝及时抬手道:“丞相不必行礼,快来人,踢座!”
“臣谢过皇上。”宋丞相也未多拘束,让仆人再搀着他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今夜上元佳节,老臣观明月当空,又听陈太医说皇上近来龙体安康,心中思念您许久,便忍不住要来看看。”
皇帝笑得十分亲和:“劳烦丞相忧心,朕还好,倒是不知丞相近来身子如何了?”
宋丞相咳了两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说:“老臣这把骨头还算硬朗,只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久未面圣,近日已好多了。只量这些日子耽误了许多事,多亏太子殿下才能出众,能让老臣偷闲多日,老臣感激涕零。”
“这不过是他分内之事,倒是你...养了个好儿子。”皇帝捊了捊胡须,抬眸望向宾席间,“怎么不见子珩啊?”
听到皇爷爷提起宋子珩,桑乐忍不住又有了精神,端着杯子换了个更靠前的位置。
宋丞相将帕子塞进袖中,回道:“玄儿此刻正在楼下待命。”
宋子珩任礼部侍郎一职,官至四品下,依官制不能留在上面,祭典结束后便跟着礼官退了。
皇帝点了点头,朝身边太监道:“快让他上来,朕今日还打算与他说说话呢。”说完又看向丞相,“朕常与太子说道,训子当习丞相之道,这一派年轻人中,朕最欣赏的便是他了。”
太子没说话,只跟着附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宋丞相也笑:“老臣代玄儿多谢皇上夸奖,不过为皇上效力本就是为臣子的使命——”
“哎!”皇帝抬手打断他,“丞相的谦卑之辞,朕耳朵都听得起茧,今日便莫要再重复了。朕虽年纪大了,可眼睛还没瞎,子珩的才能朕看在眼里。且不说别的,单就科举改革一事,这朝中上下,哪个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朕前些日子时常担心景裕,常听丽妃说他为了渭城之事彻夜不眠,若非子珩想出办法,只怕今年也难再父子相聚了。”
坐在一侧的丽妃眼眶通红,也忍不住道:“那渭城洪水刚退,裕儿本就累着了身子,又要忙着筹备乡试,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已熬出了病根,若非宋侍郎提议,不知他还要挨个乡镇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便心疼地抹起了泪,皇后则在一旁笑吟吟地安抚着。
大周每年的科举都需得将各村的人集结送至乡上统一考试,再从中筛选至下一轮至各省,再到京城,层层递进。去年渭城发了洪水,断断续续连着半年才退,城中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屋子。大周重视文采,每年的科举中的关乎各地官员政绩,许多学子连路费也凑不齐,更遑论参加科举。
听说宋子珩提出在改革,将各地学子就地安排考试,又好像听说考题也不再似往年般统一,乃根据当地教育情况而定,皇帝觉得十分受用。
这事桑乐倒也听说过一些,如今听着皇爷爷在众臣面前夸奖宋子珩,心里不禁高兴起来。
笑意还未散去,便听见有人来报了。
“礼部侍郎宋玄到——”
话音刚落,身着朝服的宋子珩提着外袍款款行至御前,将官袍捋了捋,弯腰拜道:“礼部宋玄拜见皇上。”
“无需多礼。”皇帝抬了抬手,笑道:“朕刚刚在与你父亲夸你,朕这些皇子皇孙里,只怕能及子珩者,寥寥无几也。”
宋子珩低了道:“为皇上效力是臣本分。”
他今日头发梳得比初见时更整洁,用一根素雅的簪子绑了半束。绯色官服将他原本有些清冷的一张脸衬得柔软几分。只是依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不似别的大臣般,要么惶恐要么谄媚,就像那诗里写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濯...濯什么来着。
桑乐眨着一双大眼,盯着他清晰的下颌线,随着说话时轻轻动了动。
思绪回拢,恍然想起来下句。
濯清涟而不妖!
“你又在自言自语什么啊?”不知何时坐到身边的闻蔷嫌弃地看了过来,“吃个晚宴也要发疯。”
桑乐这才发现自己竟念了出来,却没生气,道:“要你管,吃你的吧,这么多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你!”闻蔷一双眉毛快要竖起,转过身朝着一边的妇人娇哭道,“娘,你看她,如此泼辣,若是这样嫁去罗沽,不是丢了我们皇家的脸。”
杜良娣斜着眼睛看了桑乐一眼,对着自己女儿说:“你知她是个疯癫的,还与她计较什么。将来嫁去罗沽受了夫家骂,挨了打,也不是疼在你身上。”
桑乐冷笑了声:“二姨娘怎知我嫁去罗沽就一定是要受气挨打的,就不能是我与夫君甜甜蜜蜜?”
闻蔷瞪着她道:“你看看你这副撒泼模样,宫里随便找个宫女都比你知礼数,懂廉耻,哪里像是郡主了。得亏是生在了东宫,若是那普通人家,早被人打死喂狗了。”
桑乐被说得险些动了气,又忍了下来,扬起下巴轻飘飘道:“那又如何?不管像不像我都是郡主,要嫁给罗沽王子的,再怎样也轮不到你呢~”
“你——!”闻蔷脸被气得通红,指着她不知要说些什么,终是愤愤收回,“我才不稀罕嫁那么远呢,谁知那罗沽王子是什么样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善是恶,若是那心狠手辣之人,被欺负了连回娘家哭也回不来。”说着又笑起来,“哦,也对,你本来也没有娘家的。”
“......”桑乐眼眶倏地红了,捏着杯子的手有些发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将杯子放在桌上,冷着脸盯着前方的热闹歌舞。
闻蔷等了会儿,没听见她再说话,忍不住瞟过去,见她一双眼泛红,嘴巴撅了撅,说:“你...你不会又要哭了吧,若是要哭,可别在此处——”
“闭嘴!”桑乐坐着没动,“再说话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闻蔷被她堵得气结,瞪着她看了许久,见这人无动于衷,只好哼了声顾自生闷气。
且说回御前,皇帝与宋子珩说了许多话,又有太子丞相以及各大臣在旁附和,聊得十分融洽。
皇帝饮了两杯酒,兴致正好,便让太监将一道圣旨拿了上来:“朕本意是待下个月再颁这令的,今日高兴,便提前颁了也一样。”
台下各方见状,不禁面面相觑。
这宋子珩从官不过一年,已从敷文阁七品学士升至如今四品侍郎,看这情形,只怕又要受奖获封。
自大周开朝以来,还未有人官途如此迅猛。
皇帝泰然自若地扫视了遍群臣,稳坐在龙椅上,笑着等太监宣令。
太监还未登上台,却见着宋子珩先跪了下来,伏低身子,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捊胡须的手停下,道:“子珩这是要说什么,竟行如此大礼,快起来。”
宋子珩却没起,依旧跪着,说:“子珩有一事相求,望皇上成全。”
皇帝眉眼中有些探究,轻轻摩挲着指尖扳指,道:“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慎重,说来听听。”
“承蒙皇上错爱,子珩惶恐,今日又逢佳节,臣斗胆...”宋子珩说到此处停下,朝皇帝又磕了个头,才说,“求皇上赐婚。”
“啊!”桑乐低呼一声,“赐...赐婚?”
宋子珩竟然求皇爷爷给他赐婚!
他竟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觉得心底突然涌上来股什么东西,闷闷的,有些难受。
还未想通那是什么,便听皇爷爷问:“赐婚?你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后宫女眷和满座百官无不将目光投在他身上,不知是哪家的的小姐,竟能让这前途无量的宋子珩主动求皇帝赐婚。
桑乐也有些紧张,让宫女烫了杯子握在手中,紧紧盯着那人。
只见宋子珩垂着头,声音却丝毫不怯,道:“臣有一日路过镜湖,远远看见一位小姐倚栏听雨,待回神时才觉流连已久。”
“哦?”皇帝觉得很有趣,好奇问:“是哪个府上小姐?”
“是...“宋子珩张了张口,脸上难道的出现少有的犹疑,然只踟蹰须臾,便下定决心般道:“臣四下向人打听一番,得知竟...竟是桑乐郡主!。”
他说着又磕了个头,接道:“微臣求皇上成全!”
咚——
桑乐手中的杯子应声落下,在厚实的氍毹上发出一个闷声,滚动两圈后,停在桌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