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尚短,不到酉时天色便渐沉下来。夕阳的残影虚弱地攀在青色瓦檐边,将上面悬挂的冰棱照得闪闪发亮。
青色院墙下,能听到闷响一声,铺满落叶的空地上多出一个木箱子,上面盖着个白色帷帽。
冰棱的影子后面无声的出现一只手。
那如玉般的指尖试探几次,摸到一块坚硬的石头。旋即,不远处又出现另一只。
紧接着,双手的主人从围墙外探出头来。
面纱已然摘去,露出一张灵巧动人的脸。肤白似雪,细腻光滑,鼻尖却冻得红红的。
一双鹿眼四处扫过一遍,随后脚下轻轻用力,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下围墙,稳稳落在竹林下方的台子上。
顾不得身上洁白劲装染上青苔便急着去捡起提前扔在一边的木盒子,拆开一条缝,仔细检查了遍里面的东西,见安好无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往别院赶。
穿过两条小径,再转个弯,就能看到一道月门。抱着盒子的人脚步放缓,谨慎地视探了一番周围环境,才蹑手蹑脚地朝着月门小跑而去。
“桑乐!”眼见着就要一脚踏入月门,身后就传来一道呼唤,“鬼鬼祟祟的,又去哪儿了?”
两道秀眉微微皱起,玉白的牙齿轻咬了下嫣红的唇,叫桑乐的姑娘停住脚步,抱着盒子转过身来,看着杵在前方不怀好意的青山一张脸笑得灿烂,道:“杜詹事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杜青山抱着臂慢悠悠地走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她怀里的木盒上:“你抱的什么?”
桑乐双手紧了紧,道:“没什么,就是些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杜青山指尖轻点着胳膊,“近日才刚开市,城中鱼龙混杂,还得谨慎些才好。你冒然一人出宫去,就是为了这小玩意儿?”
“你...”漆黑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讶,“我、我...出、出什么宫?”
杜青山挑了挑眉,说:“今日女侠在街上追逐贼人的英姿可真是让人忍不住看了眼啊。”
桑乐眨了眨眼,嘴硬道:“什么女侠,你在说什么?”
刚说完,背后便顿觉一轻。杜青山将她背在身后的帷帽取下,轻轻拍着上面沾着的泥渣。
她自知无话可说,只好问:“好吧...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你以为你借了温府的马,又打扮得这副模样我便认不出了?”杜青山勾着唇角笑了下,将帷帽戴到她头上,“我可是你舅舅。”
“是表舅!”桑乐强调,随后转身便走。
“走什么?这么急。”
“你都看见了,我无话可说。”桑乐耸了耸肩,“想告状便告状,我不拦着。”
“谁说我要告状了?”杜青山追上来,“只是近日姐夫忙得紧,担心你又惹他?”
桑乐撅着嘴角哼了声:“不用你管。”
“我才不管你。”杜青山也哼一声,“只是路过膳房时见今日厨娘做晚饭米放少了,只怕不够吃,若你惹了火,倒能省下一顿,留给我们几个正好。”
“哼!”桑乐抬起眸子瞪他,“知道你是酒囊饭袋,若是不够吃,本郡主那份赏你便是。”
说完便不管这人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跑回院中。
·
急急忙忙换了身衣裳,再将盒子拿了绸缎包好,桑乐轻轻踱步到了主殿。
侍女正端着托盘出来,见着她纷纷行礼问安。
桑乐见托盘中药碗又多一只,不禁皱起眉问:“爹爹又不好了?”
侍女点头,轻声回:“近日天寒,殿下又忙于公务,旧疾今早便发了。”
“大夫怎么说?”桑乐远远便闻着股浓浓药味,担忧地看了看屋内。
侍女只摇摇头,说不清楚。
桑乐便不再多问,轻声拆开帘子进屋。
屋内地龙烧得热,有侍女过来给她脱掉大氅衣,又要接手中物件,桑乐没让,自己抱着往桌边走去。
太子正披着外袍,坐在书桌边批阅折子。听见动静头也没回,道:“有事?”
桑乐嘴角弯了弯,说:“闻溪听说爹爹近日身子不大好,便过来看看。”
“嗯。”
短短的一个音节,桑乐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叮嘱道:“虽说已立了春,天儿却还冷着,爹爹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太子仍没什么反应,又淡淡地嗯了声。
桑乐张了张口,却只能将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犹豫了会儿又走近了些,看着爹爹持笔在折子上写着什么。
木盒抱久了有些沉,桑乐便轻轻放在一边。心中酝酿了番,又说:“闻溪今日犯了错...我、我偷偷出宫去了。”
一直专注审批的太子总算有了反应,却也只是手上动作停了停,很快便恢复自然:“你想出便出。”
“我...我还骑了马,跟知意借的。”桑乐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咬咬牙干脆全说了,“还在街上打了人!”
“让青山去处理便好。”
“......”桑乐彻底没话讲了,心底的沮丧一点点扩散,低垂着头不知想什么,一双灿若星河的双眼也宛如死水一般颓丧。
又过了会儿,太子似才察觉身边的人许久没说话,不由得抬起眸子瞥了过去。
眼前的人长着张与记忆中某个面庞极为相似的脸,就连这副失落神情也恍如再现。他不禁愣了懔,又立即强迫自己清醒。
再开口时,语气却柔了几分:“你拿的什么?”
桑乐眼睛亮起来,脸上又浮现出笑容。一把抱过来迈至太子面前单膝跪在氍毹上,将盒子平放着,外面的布揭去,再缓慢打开。道:“闻溪年前听宫人说京城新开了家琴坊,工艺一绝,便托人去置了这个。”
檀香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把古琴。琴身做得十分简洁,没有多余的花纹,造型却微微向上弓起,琴弦纤细光亮,在琉璃灯的映照下莹着润泽的光。
“闻溪时常见爹爹对着那墙上画中古琴发呆,猜想爹爹定是深爱此物。闻溪不知那古琴今在何处,只好托人做了把一样的。”桑乐小心将琴盒托在手中,笑着看向太子,“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本来是想等那时再将琴送给爹爹,可闻溪实在忍不住...”
太子平日除了上朝便是忙于政务,难得有闲暇空余时也是待在书房,她不止一次见着爹爹对着那画发呆,近日爹爹身体不适,想着若是将这琴送给他,也许能让他心情舒畅些。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本神情稍霁的爹爹竟瞬间变了脸色,拂袖一把将盒子挥开。
沉沉的琴盒摔在墙角,将置在琉璃灯罩中的蜡烛打落。
侍女忙小跑进来,将氍毹上的火星扑灭,随后惶恐地跪在一边。
桑乐愣愣看着落在桌脚的断掉的琴弦,半晌没说出话。
太子愤然起身,拿手指指着她,嘴角抽了抽,随后转过身,将桌上卷宗一齐扫开,厉声道:“滚!”
一颗热泪从颊边滑落,桑乐记不起来要擦,抬头望着太子愤怒的背影,喃喃道:“爹爹...”
“滚!”
又是一声怒胀的嘶吼。
桑乐吓得肩膀一抖,哽声道了句是,随即慌乱地奔了出去。
爹爹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即便她犯了错,顶多也是呵斥两声,罚她不许吃晚饭。今天怎么会...
可他就是常常看着那画出神,若非珍视之物,怎会将画挂在每日都会久待的书房中。
“呜...”她小声呜咽着,抹了把眼泪,怎么也没想明白今日怎会让爹爹如此生气,“爹爹...呜...啊!”
哭着哭着,却不想迎面撞上个人。
“谁啊走路不长样!”一道尖细的女声响在耳畔,随即面前出现一个女子,脸圆圆的、还有些稚气未脱,眼中却已弥漫着鄙夷的神色,“呵,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大狗胆。”
是闻蔷,桑乐同父异母的妹妹。
桑乐正伤心至极,见着来人,没心思与她斗嘴,从一侧绕开了。
“哎——”闻蔷拦住她,“你走什么?谁让你走了?”
桑乐吸了吸鼻子,道:“我今日不想与你白费口舌,你最好也不要惹我!”
“哟!”闻蔷冷笑一声,“哭这么惨,又被爹爹骂了?今日又闯了什么祸?”
她这话尤如刀子般直往桑乐心头插,桑乐本想凶狠地瞪回去,一抬头泪却先掉了下来。
“你...”闻蔷奚落的话顿在嘴边,“你...干嘛...哭、哭什么?”
桑乐只觉自己甚没出息,拿袖子胡乱抹了泪,随后一把将人推开小跑走了。
“今日又是发的什么疯!”闻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没稳住身形便骂起来,“舅舅也真是的,非得让我来叫你吃饭,我好心来了,你却拿我撒气,早知便该听娘的,倒了喂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