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怀疑他是故意的。
因为白天里,她就实验楼前那一幕说过那么一句,所以在这时候要云淡风轻地还回来,这很孟揭。
“咔哒,咔哒。”
晏在舒打开房门:“有事?”
孟揭先没答,饶有兴致盯门锁的位置,他没听错,刚刚锁芯是弹了两声,这门锁也是扎扎实实上了两道。
“哦,”晏在舒跟着看下去,淡声说,“夜半防贼。”
“安全意识不错,建议保持。”
孟揭没想跟个伤号兼病号计较,她要喜欢,上十八道锁都行,这会儿脚面一歪,碰了下门边的药盒,“有药。”
没说谁让来送药的,他懒得解释,晏在舒也懒得问:“行,谢谢啊。”
说着弯腰要拎药盒,但人发着烧,弯腰这一下重心失衡,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整个人偏着往门框歪倒,她想也没想地用手撑门,但手掌刚贴上门框,就被一道力轻轻岔开了。
下一秒,孟揭的手从肘下穿出来,一只架着她手臂,一只环过肩膀,直接把人带进了房间,进屋的时候没忘说一句。
“再多上两道锁,120来抬人的时候,还得顺带叫上消防。”
***
房间像小四房,面积不大,但空间感很强,隔出了小客厅和卧室,连浴室和衣帽间都是配套的,孟揭这会儿就坐在沙发上,跟前摆一只铅灰色药盒,低头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
“症状。”
“头晕,鼻塞,肌肉酸痛,可能低烧。”
“嗯,低烧。”
他看着那38.8摄氏度的标识,毫无波澜地搁在茶几上,滑过去给她,晏在舒看到了,抬手背碰了碰额头,忍不住说。
“……你别阴阳怪气。”
“你别张口就来,”没给晏在舒回嘴的空档,孟揭紧接着问,“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晏在舒被噎一口:“……没有。”
孟揭嗯声,而后低下头,在药盒里找着对症的药,里边分门别类码着各色药物,特别齐全,特别适合强迫症。晏在舒本来一股气梗胸口,在他拆药分药,看药效和服药禁忌时就明白了。小天才怕药性和症状合不准,吃坏了晏在舒,他也得遭。
那点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她沉默地看孟揭把药装进一只分装盒里,再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她:“一天三次,饭后……”而后抬头,“你吃过饭了?”
“没。”
孟揭看她一眼,足足三秒,没说话,起身下楼去了,十分钟后,端上来一碗鸡蛋挂面,上面漂着两根菜,还有几片火腿。
这一刻惊大于喜,倒不是怕他下药。
孟揭如果要长歪,他可能会长成一个用科技摧毁世界的无情大反派,但不会长成一个刀人还得靠下药的弱崽。
他俩是有默契,顶着一道长辈促成且盖章定论的恋爱关系,心里却都不乐意走这条路,于是不可避免地把这层叛逆加诸到对方身上,要展现反抗,要坚持自我,于是纷纷拿起了刻刀,在两个人之间刻下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谁也别想跨过去。
谁能想到,俩人还会有深夜投喂这种诡异情节。
“滴。”
空调被往上调到24度,桌子在一门之隔的卧室,孟揭没往里进,调了空调温度之后,汤面被他放茶几上,晏在舒特自然地盘腿坐下去了,抬头把孟揭看着。
热汤气拂面上,孟揭也慢慢往沙发坐,手里还拿着筷子,他们俩隔着氤氲的白雾对视。
一秒,两秒,她说:“看起来不错。”
“面不错吗?”
“……你手艺不错,”晏在舒后知后觉,补上句,“谢谢。”
不知道是前一句的夸,还是后一句的谢,把孟揭的毛捋顺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手上的筷子和汤勺是递给了她。
哇,晏在舒挑一筷子面,谁能想到,小天才长大之后会变成大公主,需要哄的那种。
***
晏在舒会做饭,但凭心而论,跟美味不搭边。
唐甘管她做的饭叫“狗不理生命体征维持餐”,碳水、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只要齐备,那就怎么简单怎么来,生啃西兰花也不是不可以,摆盘要漂亮,味道没所谓,所以她有自知之明,什么都挑,就是不挑食。
而这碗面,真的怪好吃。
晏在舒挑完最后两口面,喝着汤,鼻子通了,面汤的香气就在鼻腔里畅通无阻,变得更浓郁。
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也消失了,血条有回升点,人也精神起来。
这会儿才察觉,孟揭像是刚回来,还穿着打球时的运动衣,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蓬松,运动过后的肌肉充血状态也没消下去,小臂就抵在膝盖上,随着摆弄手机的动作,青筋略微起伏。
“是这盒?”只看了一眼,晏在舒就岔开目光,指红色分装盒里的药片。
孟揭嗯一声,往后靠了点,给她腾位置,晏在舒只得起身,去够茶几边上的水杯,伸手的时候,一缕头发从肩膀滑落,在孟揭膝盖上扫过去,带出了微妙的痒,他皱眉,伸手要去拂开,而晏在舒已经拿到杯子了,正往后收身,刚好看到他伸向她发尾的手。
两人都卡了一下。
没作声。
空调温度刚刚调高,残留在室内的冷空气被中和,温度和湿度好像一并升高了,作用在他们之间,衬着这阵微妙的气氛,好像俩人真有了点儿什么事似的。
下一秒,晏在舒坐下去了,孟揭也自然地把手往回收,仍旧搁膝盖上,没人对刚刚那一卡顿发表看法。对,晏在舒宁可相信孟揭神经抽搐,都比他想摸一把她的头发丝儿要来得靠谱。
她磕出药来,和水吞了。
孟揭说,“等半小时。”
这是避免产生什么药物过敏反应。孟揭做事谨慎,老爷子一个电话杀到他这来,要他给室友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来了,看着她把药吃了,半小时后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行,因为照顾病人产生的即时责任也就卸下去了,他就会走。
之后双方仍旧桥归桥,路归路。
多的半点不做。
晏在舒明白这点,自己从卧室拿出平板和键盘,坐在茶几前看老徐布置的作业。
孟揭坐她斜对角沙发,肘撑着膝,也用手机处理邮件,他敲字速度很快,内容也很简短,四五分钟就回完了工作内容,于是开始翻手机软件,点开了一个游戏。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敲键盘的声音,声音很轻,富有规律。
嗒嗒,嗒嗒。
织毛衣一样,把晏在舒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和孟揭的绞织在一起,随着敲击速度的加快而裹得更加紧密,晏在舒不喜欢这种安静,安静会让任何接触都变得微妙。
眼神只是自然地扫过对方,就像在刻意关注。
耳朵无法控制地会收听到对方的动静,譬如呼吸,譬如吞咽,譬如改变姿势时细微的衣饰磨动,那些声音没礼貌,沿着耳朵净往心口里钻。
确实得承认,他们对对方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加剧了对对方的关注。
她知道孟揭也不喜欢,他们都在忍。
生忍。
***
身体和心理双重压力让晏在舒变得烦躁,注意力在散,老徐留的一道课题愣是算不明白,她面上没什么,但情绪确实在长时间的停顿和空悬里表现出来了,孟揭撩眼皮,往她看一眼。
“拉普拉斯变换,你学过的吧。”
说出口的时候,脑子慢半拍,在孟揭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反应过来了,可箭已出弦没得回转,于是干脆一把将电脑转过去,说,“这题。”
孟揭是有点意外的,他看了眼题,先问了句:“多久了?”
晏在舒看眼手表:“十二分钟。”
他这才开始拿笔,有要解题的样子。
晏在舒麻溜地坐过去,点儿都不拧巴,论起物理和数学这俩领域的专业性,这方圆10公里,她找不到比孟揭更专精的。
晏在舒修了物理,加上晏爸爸打小耳濡目染,自认物理基础打得可以,但孟揭的思维太跳了,知识面还广,几乎每个要点都只提一嘴,然后迅速切换。
比起教学,更像是在演示自己的解题思路,晏在舒其实很惊艳,因为孟揭的阐述简洁、精准、高效,一点儿都不向下兼容,带着股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关我屁事的态度,偏偏天花板级别的专业性摆在那里,让人一边不爽,一边求知欲大满足,两种情绪互相拉扯,然而这时,药效上来了。
昏沉的感觉是一记闷棍,往她脑子里打进几万只手,再轰轰烈烈地摆起了擂台,晏在舒捏着鼻梁,心觉不妙。
在第三道步骤列出来的时候,她摁住笔尖:“讲慢点。”
孟揭顿手,被打断的滋味很不爽,往前翻了一页:“哪里听不懂?”
晏在舒搓一把眼睛,直勾勾看他:“刚吃了药,很困啊。”
很困啊。
困啊。
那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尾调长,变做了一把岔了尾巴的小刷子,千丝万缕地冒出丝来,再攒成钩子,一下下往孟揭心口戳。
比刚刚头发丝扫过膝盖的感觉更……难以言说。
而晏在舒讲第一句的时候意识到嗓子哑了,第二句话是被钓出来的,出口后,余音还在脑子里回绕,表情有点僵的。
这会儿又没人讲话了。
空调一定是开太高,温度回升很快,在沉默的对视间把距离拉近,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点燥热,台灯的光影打在孟揭肩膀,那阴影斜铺,在晏在舒手边淡而暧昧地挥出去。
诡异的气氛又杀回来了,这是今晚第二次。
某种情绪撕扯着两人,试图打破他们之间透明却牢固的壁垒,当然,晏在舒并不觉得是内在感情驱动,而是这灯光、这温度,甚至是一呼一吸营造出来的错觉。
深夜,生病,共处一室,近距离对视,这些词实在是自带暧昧属性,导致明明双方都避之不及,注意力却仍旧不听话地朝对方跑。
越抗拒,越容易进入自证陷阱。
嗡一声,手机震动,二十分钟到了。
晏在舒松开手,借着喝水的动作,驱散这一刻萦绕的……管他什么气氛,而孟揭难得的没有呛她,只是安静在平板上写着步骤,片刻后,把平板转回去给她,指头扣一下屏幕,撂下句杀伤力很强的话。
“听不懂可以讲,不用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