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呼吸

第二次了。

这是今晚第二次让晏在舒有被抓包的错觉,她撑手,从洗过澡后的懒散状态里抽出来,坐到书桌前去,一摁接听,屏幕里就显示出昏暗的房间背景。

孟揭是从侧边进入镜头的,一手拾手机,一手捋衣领,而后把手机往桌上架着,不紧不慢看她一眼。

晏在舒往后靠,和摄像头拉开点距离,问:“有事吗?”

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讲,非要在同一栋房子里,同一个楼层中,隔着一道旋梯和两堵墙打视频。

“忙吗?”

没有从耳机里听过孟揭的声音,跟面对面时很不一样。

更低一点,更磁一点,类似从淋浴房里听外边的声音,总是裹一层密集的水雾,随着话音,会往耳道里带点不易察觉的潮。

顿了会儿,她应:“不忙,你说。”

“占用你五分钟,”孟揭讲完这句话,没有给她开口的时间,“转账的名目是什么?”

是这件事,晏在舒说:“我看门锁修好了,A给你的那份钱,够不够?”

“够,”他停片刻,“够把这栋房子里大大小小的门拆了重装。”

“……”

这会儿听出来了,听出他对这事的意见了。

让唐甘念了一顿饭的那两笔转账,就是孟揭转给晏在舒的,一笔是她预付的防台风庭院景观维护、房屋检修费用,一笔是她入住时添置的东西,包含食物酒水生活用品,林林总总,孟揭转了她十万。

可能是孟家家教的某种展现,也可能是担了一个“男友”名头,亦或者,就是跟晏在舒一样,不遗余力地要跟对方保持泾渭分明的界限感,所以首先在经济上先坦明态度。

偏晏在舒不收。

收的这动作,就带着被动的意思,晏在舒哪儿能在孟揭跟前落于被动。

不但没收,倒过来,还跟他A一道门锁的更换费,意思都打在脸上了——我要跟你明算账,但方式和标准都得我说了算。

晏在舒自己意识到这些不作声的拉扯了,但也不忙,随手捞只笔,在手指间转着:“不能够。你标准高,我战战兢兢算账,怕给得少了冒犯到你。”

挺会气人的。

孟揭略微靠在椅背,手肘搭桌沿:“你要这样说,我们能掰扯一夜。”

“那多不合适,”晏在舒笑笑,“交情也没到促膝长谈这份上。”

“你挺在意形式。”

“我这人,面子里子,我就好前边那个,里子厚嘛,不怕削。”

“行。”

“……”晏在舒看他。

孟揭目光不偏不倚:“能把事情谈清楚,形式我不介意,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晏在舒徐徐地戳着笔尖:“你先想好,来前,咱俩的关系只是说不清楚,来了,就变成做不清楚了。”

孟揭就笑了:“你想做什么?”

晏在舒若无其事回:“那谁知道,孤男寡女,青春年少的,荷尔蒙蹿得比火快。”

孟揭笑更深:“戏过了。”

三个字,轻描淡写地把晏在舒的皮劲儿压回去,她也聪明,顺杆儿往下爬,皮了一下,口舌上赢了,绝对不再自找麻烦。

“你明天还要上课?”

“上,”晏在舒把话题抛给他,“你说怎么处理?”

“你在这里住多久?”

“三周。”

“已经定好的不提,我请了新的家政打理,有需求写在岛台上的留言板,他们会办。”

意思是晏在舒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别的事儿都不用操心,这么就把公共区域的维护和花销都担走了,比酒店还舒坦,还人性化,还兼具隐私性。

晏在舒摩挲着笔杆,不答,反问:“你在这里住多久?”

“项目内容无可奉告。”

“哦。”晏在舒熟悉这套说辞,嗑哒一下,笔从指尖滑到桌面。

窗外,风止,窸窣的揉叶声如潮退去,四下里寂寂无声,像在对话的间隙里插了一段过于微妙的暂停键,透过屏幕,孟揭朝她看过来。

头戴式耳机收音很好,戴久了,温温热热,而孟揭的呼吸声就撩在耳边,伴随这种暧昧的温度,包裹式地在她周边萦回。

太近了。

就像嘴唇挨着耳廓似的,有点麻,还有点别扭。

晏在舒很后悔,刚刚不该皮那一下,搞得这阵气氛不上不下的,烦,她偏过目光,断开了这阵若有似无的暧昧:“行,还有事吗?”

“我没了,你看起来还有事。”

这是在反讽她刚刚不知死活地撩。

晏在舒冷酷地说:“有也跟你不相干!”

那带笑的声音仍然在,不疾不徐回一句:“你挂吧。”

火速挂断。

晏在舒趴到床上,把耳机声音开最大,试图盖住刚刚那五分钟里的怪异感觉,浴室的水雾没散尽,从门缝里逸出来,沿着她的脚踝往上爬,嗡一声,夜云里滚起了闷雷。

***

第二天出门时有雷阵雨。

唐甘顺道来接上晏在舒,结果愣是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分钟,晏在舒收伞上车,就听到她叨叨:“这什么地儿啊,没报备不给进,报备了也不给进,怎么的,进个小区还得背调啊?”

晏在舒轻打个喷嚏。

唐甘从边上捞件毯子罩她腿上,“盖盖,别着凉了,今天有场硬仗。”

可能是昨天头发没干透就睡了,今天人是有点乏,她连毯子都懒得抻平:“嗯。”

看晏在舒这样儿,唐甘又掏出个保温杯:“姐的战斗圣品,参姜茶,赏你了。”

这保温杯唐甘初中时就在用了,杯身上横七竖八都是划痕。

小唐总是这样的,车照提,船照养,买百把万的表眼都不眨,但六十八块钱的保温杯要用到它寿终正寝。

“好的姐,”晏在舒乖顺地说,“谢谢姐。”

唐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别贫,”转了下头,给晏在舒把毯子扯好,开始盘起正事来,“昨儿填进咱们组里来的,叫方歧,你听说过吗?”

“没听过。”

“我看他成绩了,好家伙,六项全部在平均线以下,感情是跟你互补来的。”

“那他有偏才。”

“昨晚上呢,我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透,这小子也是在超常班跳上来的,家里吧有点儿困难,中学时因为牵涉一项网络安全事故,被扔小黑屋里反省了两星期,再出来的时候,就被柯教授拎走了,在超常班打磨两年,直接送进了计算机系图灵小组。”

“那可真是……”晏在舒又打一喷嚏。

“但愿是个大神。”唐甘打个弯,驶入校道,她这人争强好胜的性格从不遮掩,看着还有点不放心,悬了一口气的样子。

***

这口气在见到方歧本人时,还是扎扎实实叹了出来。

大教室里,十四张小桌呈环形均匀分布,留出中间的空地,新组员们彼此打着招呼,陌生又礼貌地自我介绍,唐甘瞪着跟前这少年,瞪得人往后缩了小半步。

“学学学……学姐好。”

唐甘的心彻底死了。

晏在舒买水去了,刚进来,往她肩上拍一下,给了那少年一瓶水:“你好啊。”

“啊……嗯,你好,是,我是方歧。”

晏在舒问:“什么歧?”

他一板一眼地说:“歧视的歧,误入歧途的歧。”

唐甘在心里边翻一记白眼,想着哪家倒霉爹娘给孩子取这么一名儿啊,但没说出口,萎靡不振地往下坐。

而晏在舒点了个头,说:“千歧万辙,以一理存的歧是吧。”

方歧怔了一下,而后挠挠鼻子,这才坐下来:“也可以这么说。”

“黑眼圈有点重啊,昨晚上等分组结果吗?”

“没……”方歧腼腆地弯了下嘴唇,“打游戏来着。”

唐甘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晏在舒不着痕迹怼她一肘,拧开瓶盖:“听说你游戏打得很好,常年国服霸榜?”

正常人,或者说一般男生在这时候就该夸夸其谈,对自己的段位或者赛事滔滔不绝了,再要么就会客套一句一块儿玩啊,但方歧就是嘿嘿地傻笑。

灯光打在他略显毛躁的头发上,显得眼下皮肤苍白,整个人也瘦,坐在一众体能出众精力充沛闹闹哄哄的大学生中,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随时都要背着包驼着背跑掉了。

怎么说呢,社恐脆皮游戏天才,也挺有意思的。

上午照常上课,下午通常是考核,但徐教授姗姗来迟,教室里跟着起了一片哄声,他自知昨晚排兵布阵招得这些小祖宗们闹意见了,摆摆手,直接撂了话,说这是组队第一天,咱们响应全国高校学生素质化教育的号召,所以不能天天待教室里头,得全面发展,多元化碰撞啊。

上哪儿发展?上哪儿碰撞?

老徐笑眯眯摸出一只网球,说:“体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