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剑气驱散的浓雾渐渐回拢,林疏逸长身玉立,与男人遥遥对视。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是贺沉?”
“聪明。”贺沉唇畔的笑容扩大,抱剑自树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一刹那,沉渊剑出鞘,一道寒光风激电飞般刺向林疏逸面门。
但他神色不变,手腕一翻,带动青云剑挽起漂亮而凌厉的剑花。
“铮”的一声,剑与剑正面交锋碰撞,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咫尺。
林疏逸望进那双漆黑含笑的眼眸中,竟有一瞬间的微微失神。
下一秒,两人各自退回原位,隔着几步远。
“在下贺沉。”贺沉收起剑,彬彬有礼地拱手致歉,“方才多有得罪,林公子。”
青云剑归鞘,林疏逸拱手回礼:“久闻道友大名。”
“是吗?”贺沉语气漫不经心道,“我虽声名在外,但名声恐怕不太好听。”
林疏逸沉默片刻,淡淡回道:“比起传言,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贺沉朝他走近一步,饶有兴味地追问道:“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林疏逸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轻易下定论。”
短暂的交手后,两人开始明着较劲。
那一年的驱邪大会,第一、二名包揽了迷障森林中近乎七成的妖邪鬼祟,后来修道界甚至流传着一个趣闻,说是两人掘地三尺,硬是将躲在地底深处的东西都挖了上来。
最终,林疏逸以微弱的优势蝉联修士名谱桂冠,而躺在他底下的那个名字也依然没有变动。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驱邪大会结束后,两人开始书信往来。
林疏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无论是在阵法、符咒、法术或剑术等任一领域,自幼就展现出了极其惊人的天赋。
最令人忌惮的是,他体内蕴藏着难以预计的庞大灵力,宛如浩瀚无边的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外人挑战他,敬畏他,或讨好他,林家人则羡慕他,嫉妒他,又指望着他,唯独没有任何人试图理解他。
但当他遇见贺沉的那一刻,他心底生出一种笃定的预感:他们是同类。
事实证明,贺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身为林氏家族未来掌门人,林疏逸行动不能完全受自己控制,但无门无派的贺沉却是真正的自由身。
他独自游走于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泊,驱邪除鬼,修行悟道。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都会给林疏逸寄一封书信。
信中除了描绘自己的见闻,往往还会附赠一瓣花,或是一片叶,有时是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仅仅是一颗清晨的露珠。
指尖触摸的一刹那,林疏逸便能感受他所感受的一切。
如一对相识已久的旧友,他们没有提前约定过,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退出驱邪大会,仿佛那个修道界的盛会,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完成一场遇见。
往后三年里,他们一年通常只会见一次面,或暮春时节共乘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或夏日并肩立于亭下听雨打荷叶声声慢。
第三年秋,贺沉如约而至,从天黑等至天亮,却没有等到赴约之人。
他四处探听消息,得知林家二公子为了救人,几日之前已动身去往无人之境。
无人之境,号称无人生还的死地,传闻中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但贺沉没有哪怕一秒钟犹豫,即刻动身前往无人之境。
死境中黑气遮天蔽日,放眼望去除了黄沙便只剩森森白骨。
他就是在那堆白骨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林公子有些许洁癖,常年身着不染尘埃的白衣,但此刻白袍已被血水浸染成鲜红,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贺沉单膝跪地,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处传来一道碎裂声。
他背起昏迷不醒的人,一步步往外走。
那日他肩负一人,手执沉渊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魔来斩魔,真正如入无人之境。
林疏逸伤得很重,从死境出来后,修养月余才勉强恢复元气。
在此期间,贺沉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干脆将一切事务抛诸脑后,闭门谢客。
每日要么躺在榻上听那优美磁性的嗓音给他念书,要么搬两把椅子并排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与贺沉喝茶对弈,难得棋逢对手,谈笑间便过了好几招。
那段日子,是林疏逸短短二十载人生中最平淡亦是最快乐的时光。
午后日光温暖,棋局厮杀正酣时,贺沉低低开口道:“疏逸,明日|我便要启程了。”
话音刚落,林疏逸心下一乱,棋子落入不该落的位置。
“这一子是送羊入虎口。”贺沉哂笑,“你输了。”
林疏逸稳住心神,抬眸问道:“为何如此仓促?”
“没什么,只是你既已痊愈,我也是时候该走了。”贺沉温声细语地解释道,“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林家。”
“有何不——”林疏逸咬了咬舌尖,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下去,“好,明日|我送你走。”
贺沉望着那张略显失魂落魄的小脸,心尖一抽一抽地疼,却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太了解彼此,他何尝不知其实林疏逸受的伤并没有那么重,装病只是为了多留他几日。
他又何尝不想无限延长这偷来的短暂欢愉,甚至趁机将人占为己有?
与无名散修贺沉不同,林二公子光风霁月,前途坦荡,他会开创属于自己的道法盛世,他会成为万人敬仰的开山鼻祖,他还会儿孙满堂,福泽绵长,受子孙后代百世千世供奉瞻仰。
他不该被困于林家,更不该困于自己手中。
贺沉离开那一日,江南罕见地飘起大雪。
林疏逸身披雪衣,雪花落在满头散开的青丝上,圣洁而美丽。
贺沉忍不住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随即又凝滞在半空中,到底只是克制地替他拢了拢雪披:“照顾好自己。”
“好。”林疏逸应下,“你也保重。”
这一年里,两人依旧频繁互写书信。
凛冬将至,林疏逸终于厌倦了他身处的一切,不声不响地留下一封辞别信,踏上旅程。
他没有刻意打听贺沉的踪迹,但初雪降临之时,他们再度重逢了。
贺沉对他离家出走似乎并无惊讶,将他领回自己的栖身之所。
那是一间茅草屋,屋内陈设简陋,但遮风避雨足以。
贺沉关紧木门,口中却说道:“要是住不惯,我带你去镇上住客栈。”
“有什么住不惯的?”林疏逸笑吟吟地回望他,“贺公子住得,我住不得?”
对视片刻,贺沉率先挪开眼神:“天冷,我去生火。”
雪夜火炉,斟两盏热茶,两人促膝絮絮话谈。
“你这次出来,真不回林家了?”贺沉随口一问,仔细听来才能察觉嗓音下暗藏的紧绷。
“真不回了。”林疏逸捧着茶盏,鸦羽似的眼睫微微颤动,“做个和你一样无牵无挂的散修,岂非逍遥快活似神仙?”
屋内沉寂了片晌,贺沉冷不丁反问道:“谁和你说我无牵无挂?”
林疏逸心念一动,下意识掀开长睫,撞上一双幽沉莫测的眼眸。
贺沉眸底涌动着他看不懂的狂风暴雨,危险且慑人心魄。
“你……”抵在茶盏上的指尖不自觉用力,林疏逸试探着追问,“那你说你牵谁挂谁?”
贺沉低笑一声,语气颇为意味深长:“我牵谁挂谁,谁心里有数。”
枯枝干草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声,围炉火光掩映下,雪白的双颊染上一层胭脂般艳丽的颜色。
贺沉喉头动了动,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从眼前殊色上移开分毫。
他万般忍耐,可心上人偏不领情,竟主动送上门来……
茅草屋内气温愈升愈高,直到窗外传来的声响打破一室旖|旎。
林疏逸如梦初醒,掩饰般起身走至窗前,仰脸看向夜幕中接二连三绽开的烟花。
贺沉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身体的躁动,嗓音微哑:“怎么了?”
满面潮红褪去,林疏逸拧起眉心:“这是林家发出的信号,代表林家出了大事。”
贺沉不动声色道:“也许他们只是为了找你。”
“不是,找我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林疏逸回过头,“贺沉,你听见了几声响?”
林疏逸神色凝重:“七道信号是林家最高级别的号令,凡林氏族人须即刻返回。”
贺沉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那......你要回去吗?”
林疏逸迟疑了一下,很快做出决定:“我要先回去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罢,他又主动补充道:“解决林家的麻烦后,我会再来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一万个愿意,但——”贺沉张了张口,“再等等,等雪停下再走吧。”
后来被封印的八百余年里,他无数次痛恨自己,当日为何不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将人强留下来?
但那时谁也没想起来卜上一卦,林疏逸重新坐回他身旁,轻声哄道:“你先睡吧,也许你一觉睡醒,我又回来了。”
“好。”贺沉应声,顺从地阖上眼眸。
林疏逸安静注视着男人的睡颜,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
片刻后,他情难自抑般缓缓俯下身,挨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鼻尖相抵,呼吸交错间,心跳几乎撞破胸腔。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贺沉睁眼轻笑,覆着薄茧的指腹碾过薄唇,反复回味那个似是而非的吻。
半晌后,他自言自语道:“罢了,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