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是由什么组成的?
□□、意识、灵魂、情感、记忆?
还是单纯被激素驱使的动物?
一直以来,教育家和哲学家都对这个永恒的话题争论不休。
偶然间看过一本书上的内容——是他的同学家入硝子的医书,有关人脑的书籍。
书上说,在大脑中,额叶和海马分别负责人的性格特征和记忆。
额叶控制着诸如个性或自主社会行为等,它的某个区还分布着镜像神经元,负责人的共情体验,这也是情绪产生和表达的基础。
而海马则是控制着人的记忆,甚至掌管着过去的一切碎片,是人类行为动机的基础。
那个时候,还是2005年,五条悟架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晃着椅子。
而家入硝子在一旁正为了考医师执照而研读医书。
白发的少年在冬日的午后里撅着嘴,将笔横放在鼻尖下把玩,一边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自己讨厌报告书!
说着说着,他便将其与老家中晦涩的佛书并列,也将家入硝子头疼的枯燥医书列入其中。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家入硝子的赞同。
年少时期的友谊总是在抱怨同一事物或说同一个人坏话的革命中诞生的,可惜的是家入硝子是个奇怪的人……不,应该说能当咒术师都不是什么正常人——所以她非旦没有赞同五条悟,还对他说:“若是将额叶切掉的话,人或许就不会产生情绪了,你也不会为区区报告书觉得痛苦或烦了。”
闻言,五条悟安静地转头去看她。
黑发的少女正将胳膊撑在课桌上,将五指插进发间,眉眼间的烦躁之意不言而喻。
五条悟见此终于哈哈地笑出声来。
若是夏油杰在教室的话,他定会好生好气安慰一番自己的同级生吧,可惜的是他正巧猜拳输了去外面买饮料,而五条悟是个嘴巴毒得和蛇一拼的人,当即嘴贱地嘲笑她嘴硬,明明就已经被那本医书搞得想杀人了。
“现在我想杀人的话,我就想杀了五条你。”家中硝子瞥了他一眼,不知从哪里滑出来的手术刀正在手里打着转。
“噫,才不要,你那刀我记得昨晚才切过生猪肝吧。”五条悟嫌弃似的翻了个白眼道。
尘埃跳跃在他的眼睫上。
午后的阳光很浅薄,是属于冬日特有的温度。
五条悟将笔从脸上拿下来,撑着脸颊,看到窗外飘下了白雪。
也是这个时候,他听到家入硝子说:“书上说,人如果脑中的额体或海体损伤,那么可能不会产生情绪了,我记得历史上有类似的人体实验。”
他眨了眨眼,侧头去看她,见她也正看着他。
少女的眼睛是干净的褐色,相比同龄人来得更为深邃,而她说这话的神色异常认真,仿佛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开开玩笑的话题。
五条悟顿了一秒,表情上有了一瞬的冷寂。
但很快,他就挑了挑眉,像窗外树梢上正在抖落白雪的飞鸟般,忍不住哇哇大叫地吐槽道:“喂喂喂,身为同学,你该不会真建议我为了个报告书去开脑吧?”
对此,家中硝子安静了一会。
“不会吧不会吧?真有同学情这么残忍的吗?你们城里人都这么可怕的吗?”
少年人将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摘下,故意扬起一个轻浮又挑衅的笑容,试图给无聊的午后增加乐趣:“好怕怕哦——”
可是,家入硝子不吃他这一套。
她不理会五条悟刻意的搞怪,而是继续道:“我是在想,人类的情绪和咒力能产生咒灵,咒力又从情绪中孕育,如果……”
未尽的言语适当地停在了一个好地方。
五条悟也是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他这个相处了差不多一年的女同学说话真的很艺术诶。
或许是女性本性里的浪漫在作祟,留白和搞悬念这一套被她玩得炉火纯青,而她对此只需注视着他,他向来转得快的脑子就能开始思考她想表达的真意了。
但也许从一开始五条悟就隐约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比起他这种自出生起就浸在御三家的咒术师对咒术界有着与生俱来的适性应,像家入硝子和夏油杰这些从普通人里脱颖而出来到高专的,或许更像咒术界的异类也说不定。
有些在五条悟看来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还需要依照自己生长的环境去区分普通人和自己的差别。
对于咒术界来说,决定五条悟的与众不同的,只是他的术式和那双百年难遇的眼睛。
而决定夏油杰和家入硝子的与众不同的,却是过往混迹在普通人中的人情世故。
在这一点上,或许他们比他更辛苦也说不定。
有才能的咒术师尚且如此了,那么,所谓的弱者的挣扎又会是怎样的扭曲与痛苦呢?
夏油杰就经常以此为基础为自己确立保护弱小的目标。
但相比他们,对于这些问题,从小到大,五条悟其实都兴致缺缺。
他很少去考虑人与人、人与咒术师、人与咒灵之间的关系,即便他的先天条件或许能帮助他比常人更透彻地看清事物的本质。
但是,那样未免太无聊了。
就像看一个漂亮的美人却只能窥见冷白的骨骼或密密麻麻的细胞,早在还是孩提时期的五条小少爷就万分嫌弃那样的无趣。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他也不是很在乎。
为什么强者一定要去保护弱者呢?
他又不是他们,体会不了那种因为弱小而无助恐惧的感觉,人类之间的共情效应往往是建立在相似的体验或三观上的。
在这一点上,他十几年来活得顺风顺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能住得起高楼大厦、吃得起牛排,又为什么要去风餐露宿或吃猪肉呢?
以此为点,五条悟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讨厌的事情似的,表情突然就变得索然起来。
他也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天生就是个情感淡薄或共情能力稍弱的人。
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个好同学,还是要好好关照自己的女同学的,于是,他难得与家入硝子展开了讨论:“可是,切除额叶的话也有变痴呆的可能诶——而且,无法感知和产生情绪的话,吃糖和甜食我都不会觉得开心了,就像你抽烟也不会感到放松了一样。”
……好吧,他真的不喜欢谈什么人与咒灵之类的深刻话题,从小到大看过太多了,他都懒得说了,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这个类比能让这位突然哲学起来的女同学届到或转移注意力。
家入硝子却顺着他的话道:“这样不是刚好吗?正好让我们戒了甜食和尼古丁。”
他一愣,见少女轻轻地笑,像在嘲笑一个单纯得惹得发哂的小孩子一样:“不要本末倒置了啊,五条,我们抽烟和吃糖本质上都是为了缓解大脑带来的负荷和痛苦,但若是解决了根源,或许就不用依赖它们当瘾君子了。”
“你才是不要本末倒置了,家入同学。”
回答她的是少年同样轻快起来的笑声。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不容忽视,常人很容易就会被他吸引并重视起他的话来。
家入硝子抬眼看去时,他正转着自己的墨镜腿,脸上也在笑。
“咒术师的咒力是不会产生咒灵的,我们的情绪只会转化为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喜怒哀乐是最真实并且无法逃避的,给我好好感受并面对吧,这就是你作为「家入硝子」的真实与强大,所以,不要想着逃避。”
这么说的人笑容很轻盈,语调也轻飘飘的,并不含一点说教的成分,但看久了竟让人打心底生出了淡漠冷然的感觉。
这也许就是五条家的大少爷好不容易才摸索出来的、与自己的同学——与人类、朋友的相处模式。
而家入硝子,这个从认识起就一直与他和夏油杰都保持着某种疏离感的同学,也终于在那一天的冬日里哈哈大笑起来。
她说:“要是有天你也被情绪折磨,我定要把你自己说过的这话搬出来好好嘲笑你。”
“啊……”五条悟却眨了眨眼,耍赖般地笑,嘴角的弧度很欠揍:“我刚才有说过什么吗?”
“……”
许是报应,五条悟后来就做了个噩梦。
2017年的冬天,他梦见年少的自己被家入硝子五花大绑在了冷白的实验台上。
白晃晃的灯光是似曾见过的东西。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眼睫颤动,灯光与瞳孔交叠,见家入硝子正拿着那把切过生猪肝的手术刀准备给他进行开脑实验。
而他就像只小白鼠,即将成为那个女人医师执照上的一串合格编号。
冬夜的雪安静地下。
他眼睫的影子栖息在眼睑下睡觉。
半睡半醒间被惊醒,他从洗手间的地上爬起来,将镜子上和盥洗盆里的血迹洗掉。
他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忘记了什么东西。
他忘了什么呢?
……
他看到了蝴蝶。
漂亮的蝴蝶,扇着漆黑的翅膀,在2006年的夏天,任由夕阳在火红的花纹上流连,堪堪停在了一具腐烂的尸体上。
食腐性的昆虫对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食物趋之若鹜,遵循生态系统的生物链,无数蝴蝶从高专森林的深处飞来,将其包围蚕食,在朱红的鸟居下,宛若一场盛大而宁静的葬礼。
……那是谁?
他想问。
16岁的五条悟缓慢地翕合了两下眼睫,随即移开视线,从那副近乎绮丽与腐败的光景中掠过,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
……没有。
……都没有……
寂静的薨星宫前,腥红的血色铺了一地。
他略失焦距的瞳孔企图凝聚在某一处。
半晌后,像是放弃了一般,他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步,拖着淌血的身体,越过地上昏迷的夏油杰和天内理子,弯身拽起了伏黑甚尔倒在地上的身体,决定再问一下他不久前提出的问题——
——“你对她和杰做了什么?”
少年近乎茫然地发问。
——“你对她做了什么?”
可是,没有声音回答他。
在他手中的黑发男人死寂地闭着眼,身体如失了掌控的木偶,手脚皆垂在沙砺遍布的神道上。
少年不禁催促道:“说话啊……”
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有点累,累到连一丁点情绪都升不起来了。
迟钝的大脑缓慢地转起来,五条悟在一片冗长的寂静中才慢半拍意识到伏黑甚尔已经死了。
男人的左半身被他的「茈」轰了一个洞,黏稠的血正在滴落,五条悟回想了一下自己不久前从生死边缘醒来时的所作所为……
……啊,好吧,他领悟了一直在研究的反转术式,从地狱爬上来,杀了伏黑甚尔了……
……他赢了。
他赢了……
“杰。”
他转头唤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天内。”
他扔下了手中的尸体,任其重重摔在地上。
“黑井小姐。”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昏迷的人。
“我赢了……”
可是,依旧没有人回应他。
最终,像是认输了一般,他那副早些时候被刀具撕裂的喉咙,发出了犹如破风琴一般的声音:“娑由……”
“你在哪里……”
伴随着这样的言语,远方传来古钟被敲响的翁鸣。
—— 「星浆体」的同化仪式时间到了。
与此同时,受此惊扰,满目的蝴蝶惊起,扇动的蝶翼迷乱了眼,祼露出其下的尸体。
他瞳孔颤动,不久前被捅穿的额角和太阳穴好像灌进了风,而那双被鲜血浸红的眼球犹如蛛网遍布,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好半晌,少年才拖动脚步,慢吞吞地穿过废墟,去到那里,半蹲下去,将其抱在了臂弯里。
无数蝴蝶由此飞起,不再停下。
他任由六眼开始处理眼前的信息。
然后,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伏黑甚尔伤到了脑子。
也许就是曾经和家入硝子讨论过的额叶或海马……
不然为什么这一刻并不觉得愤怒呢?
什么情绪也没有,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就算是憎恨也没有。
他只是看着怀中的东西,表情万分的空白。
半晌后,他将自己的手指掐进腐烂的肉块里搅动,分不清那是什么位置或器官,但在六眼的操持下,他挖出了一颗子弹。
他将其举起,放在眼前,仰头迷茫地看着它。
啊,一颗子弹。
很脆弱的东西。
只要他用咒力轻轻一碾就会碎。
明明只是一颗子弹……
区区一颗子弹……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他低头,狠狠掐住了那具尸体脖颈的位置。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会死掉?
为什么会死掉……
——「我想死在蓝天下或大海里……」
明明什么都没有……
——「我想死在你这样的蓝眼睛里……」
明明他都闭上眼睛了……
——「想杀死所有蓝眼睛的人……」
明明他都被她杀死过一次了……
……明明他都死过一次了……
……
天边的暮色将尽,夏天的夜裹携着满月的光辉从边缘涌来。
沉寂下来的烟尘在风中化作纱雾,某一刻,他眼睛一眨,突然感觉手上一空,与此同时,身上的某种疼痛好像也一同消失了。
那种感觉还挺好。
空无一物的轻盈感令人畅快,身体里好像刮起了一阵风,所有的沉重和忧郁都被吹散,他低头,看见自己维持着怀抱着什么的姿势,茫然地站在辽阔的苍穹之下。
五条悟突兀地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腹部,那里已经没有伤口了,因为已经被他的反转术式治好了,与其对应的应该还有大脑的损伤。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衣服上只剩下一道被伏黑甚尔划开的一道破口。
难道还不够吗?他还想要什么?
五条悟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想。
这双举起的臂弯曾经抱着什么?
又为什么要抱着它?
他茫然地站起来。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因为他还记得地上的夏油杰和天内理子,他记得自己的一切,记得他们是因为什么而聚集在一起站在这里。
但他又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最终,他像是想要给自己找到理由一般,用弯起的、拥抱着空荡荡的错觉的手抱起了昏迷的天内理子,打算沿着薨星宫那条狭长漆黑的甬道往里走。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后知后觉地往后看。
就像回头就能找到想要的答案一般,恰巧有漆黑的蝴蝶掠过眼帘,惊起了那天的尘埃与将尽的残阳,少年无悲无喜地站在甬道内的阴翳里,眼中似乎因此坠入了光亮。
在光影的交界,他看到了来者站在黄昏中的鸟居下,被风吹扬了柔软的发梢,朝他抬起了一只苍白的、凝聚着紫光的手。
【还给我……】
「他」说。
【把她还给我……】
……
“我觉得自己脑袋有点问题诶,硝子。”
二十七岁的五条悟托着下巴说。
“你才知道吗?”黑色长发的女人点燃了一支烟,抽空给了他一个眼神。
已经是青年的五条家主就职高专的老师,他在冬日的午后反身跨坐在办公椅上,在高专的在职医生办公室里转着椅轮。
他就像习惯捣乱的小孩子,支着自己缠着绷带的脸颊,撇着嘴道:“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与他不同,自认已经是个靠谱的成年人了,家入硝子还好心提醒了他一下:“你忘的事还少吗?夜蛾校长让你今晚七点过去……”
“诶——听不到——听不到——”
他立马扯着像雏鸟一般尖锐的嗓子大叫道。
但下一秒,他又能够马上安静下来,摸了摸下巴,道:“嗯……该不会是你真的偷偷对我动过额叶和海马切除手术吧?”
“……”
妈的,神经病。
饶是与他达成了十年同学加同事成就的家入硝子也跟不上他现如今跳跃的脑回路。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是脑子真的有病我可以帮你开开脑。”
“真的吗?!”
谁知五条悟开心地捧住了她的手。
“救救我,白衣天使!我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我试过很多次了,可是自己的反转术式都无法治愈。”
他嘴上夸张且凄厉地大叫。
像一只即将从天上坠下来摔死的鸟。
“不管捅大脑几次,割断喉咙几次,再濒死几次,我都无法记起我究竟遗忘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由正文线「怀玉篇」中死掉的娑由衍生出来的那些平行世界线啦啦啦!
不长!但想写哈哈哈!平行世界线的五条悟会忘记娑由是因为念能力起作用抹消掉了娑由的存在的缘故【不你】
打上标题了,不想看的可以直接跳过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