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诺·加百罗涅觉得自己一定是遭到报应了。
作为一个Mafia家族里受宠的独子兼继承人,和大多数飞扬跋扈的大少爷不同,他罕见的是个开朗坦率且懂得体贴人的家伙。
倒也不是自夸,而是公认的事实。
其一,是他很喜欢家族里的人,他们也都很疼爱他,他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的童年。
其二,迪诺知道自己是个做什么都一团糟的废柴,所以相比有才能的Mafia家族继承人,他可能更能体会弱者和普通人的感受。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当Mafia,不想继承家族,在他看来,当Mafia的最后都没一个好下场。
这不,他的报应来得这么快。
几个月前来了个自称世界第一杀手的斯巴达家庭教师也就算了,现在还遇上了个暴力女杀手。
他肯定是要被那个叫娑由·揍敌客的女杀手装箱去沉|海或分|尸了。
他连恋爱都没谈过,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实在太过分了,如果他还能活下去,他一定要努力变强,争取不被别人一击敲晕,当成物品一样打包装箱托运——那路实在太抖了,就算是在昏迷中,他的痛感神经也很好地将那些磕磕碰碰的痛觉传递给了他。
加百罗涅的大少爷觉得自己的额头一定撞出了个大包。
那个女杀手真不温柔!
……
“按照雇……要求……我……绑……来……”
“请……款……委托……束。”
他隐约听到这样的声音。
今夜下了大暴雨。
哗啦啦的雨水冲刷着意大利。
夏夜的天黑得铺天盖地,无数飞蛾在屋檐下到处乱飞,很快就被黑夜吞噬。
娑由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时,破了个口子的窗灌了风进来,头顶上廉价的灯泡摇摇晃晃,暖黄的光线因此迷迷蒙蒙,像找不到焦点似的。
娑由蹲在行李箱边上,逆着光,看着眼前那个被她敲晕的Mafia少爷被她绑了手脚,窝屈在这个26寸的箱子中。
眼见他还没醒,娑由便先给他解了绑。
然后她戳了戳他柔软的侧脸。
好吧,还没醒。
难道她敲得很重吗?
不会吧,她刻意控制了力道,已经很轻了,该不会他的脊骨那么脆弱?
娑由正准备将他拖出来时,他终于在细小的动静中悠悠转醒。
少年先是痛苦地蹙起眉,然后颤动了两下眼睫才睁开眼。
头顶上的灯泡在细绳的拉扯中打着圈。
他琥珀色的瞳孔像浸进了醇厚的朗姆酒中似的,晕出朦胧迷茫的光彩。
灯光铺陈,延绵至他的指尖,雨天特殊的味道充斥着房间。
这一刻,有冰凉的水滴在了他的脸上。
迪诺借着光,在迷茫的罅隙中窥见了眼前的人,她浑身湿淋淋的,正垂着细密的眼睫,其漆黑的长发垂落,拂过了一张昳丽的面容。
“呜啊啊啊!!!”恢复神智的迪诺瞬间满脸惊恐地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从行李箱中爬出来。
但是他在箱子里呆的时间有点长,为了适应行李箱的尺寸,那些关节屈起的手脚僵硬且麻痹,让他一有动作就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娑由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安静。
可他还在叫,她顿了一下,在脖子边比了个抹刀的动作……好的,安静了,还吓得打了个嗝。
“活动一下手脚吧。”娑由用柔软的笑容说。
她明显淋了场大雨,长发包括衣物都湿透了,正滴着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蜿蜒出水迹。
相比于她,一直呆在行李箱中的迪诺浑身还很干爽。
娑由说:“手脚应该都没断才对,你还挺瘦的,不用折断就能装进去。”
“?!!”这说的是人话么!!
迪诺用这样恐惧又生气的眼神遣责她。
许是愤怒使人大胆,他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比前面恐惧时冷静清晰得多:“你想干什么?!你想绑架我?杀了我?还是!!”
“是绑架没错啦。”娑由打断他。
他果然是商品!!
少年立马站在离她远远的墙角,寻思着怎么逃跑。
娑由将表面都是水迹的行李箱立起来扔一边去了,转而将自己的编织箱放在地上。
与此同时,迪诺注意到行李箱的表面和轮子都有血迹。
他的心和脸色同时一沉,望向娑由的目光闪动着暗色的火光。
娑由无视他的眼神,反倒示意他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粗略环视了一圈,发现这好像是一间不大且几乎封闭的杂物室,很脏乱,似乎很久不用了。
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窗,不容人通过,在那旁边还立着几个生锈的柜子,而唯一一扇可以通往外面的木门正紧闭着,只有窗口时不时飞进一只飞蛾。
与此同时,迪诺嗅到了一种有些熟悉的气息,很腥,有些难闻。
他鼻翼动了动,好半天才僵硬地望向窗户。
外面黑得看不清晰,但他知道在下雨,雨水夹杂着风,带来海水咸湿的气味。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靠海的地方。
他站起来,故意碰了碰柜子,目的是观察娑由的反应。
但她对他的行动好像没有异议,他不由得紧张又困惑。
“……你想要钱吗?你为什么绑架我?”他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放我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娑由蹲在她的编织箱旁捣鼓什么,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轻快:“确实是想要钱,至于为什么放你出来,你还想在里面呆吗?也不是不可以。”
他飞快摇了摇头。
娑由知道自己这么说时迪诺已经绕到了她身后。
倒也不是他多厉害,而是娑由全程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若非嘴上还在和他说话,那简直就像完全无视了他一样。
而且迪诺还有点笨手笨脚的,在不小心踢倒了一个破罐子后,他自己先是受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即才手忙脚乱地拿起了地上一根生锈的铁棍当作防身的武器
说是武器,但他也没有朝娑由挥来的勇气,依然畏畏缩缩地贴着墙,就像一抹依附在墙角颤抖的影子。
这时,娑由从编织箱里拿出了一件黑色的连衣长裙,对他说:“我要换衣服了,你要背过去或是闭上眼睛吗?”
“啊、啊?”他呆愣了一声。
待到反应过来时,娑由已经踢掉了靴子。
她赤|裸的脚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他的脸颊瞬间有了热度。
“为、为什么要在这里换?!”少年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像鸟儿一样清亮,嚷嚷着打断她:“去门后的房间啊!”
他在这一刻因羞赧而忘却了恐惧,飞快转身扑过去握住了木门的把手,想要立即打开夺门而逃。
可是,仅仅一瞬间,就有冰凉的手覆上了他放在门把手上的五指。
“最好不要打开这扇门哦。”
娑由带笑的声音离他很近,好像就贴在他的耳边。
他瞳孔颤动,能感觉到她微微挨着他的体温正透过湿冷的衣物传来。
少女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被雨水赋予了重量,摇曳的灯光下,像无数道凿在她身上的、蜿蜒的裂缝。
他能嗅到她身上一种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就像她此刻给人的感觉,阴冷且冰凉。
在这一瞬间,眼前的门仿佛变成了潘多拉魔盒的盒盖。
他指尖微颤,最终选择了乖乖放手。
对此,娑由发出轻盈的笑声。
仿佛高兴似的,她在迪诺身后窸窸窣窣地换下了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然后将干燥的黑裙子套上。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对迪诺说:“等雨停了天亮了再出去吧,现在真无聊,我们来玩扑克牌吧!”
少年微微侧过头来,欲言又止。
他显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害怕和警惕已经支配了他的神经,还在他的脸上糅杂成一种苍白又空茫的神色。
他就像条被海浪摧残的鱼,有种随时要翻白肚晕厥过去的感觉。
娑由收拢缀满花边的裙摆,不顾脏,坐在了地上。
她的黑裙子是吊带A字型的款式,这让她的锁骨和柔软纤细的肩线都直晃晃地裸|露在外。
她眨了眨眼睫,将上面的水珠眨掉,然后从自己摊开的编织箱里拿出一副未开封的扑克牌。
眼见迪诺还直愣愣站在那,她已经开始洗牌了。
娑由仰起头去看他,面上的表情很明快,像一捧从金色的河畔中挽起的流水:“抽鬼牌会吗?来赌点什么吧,输的人得告诉赢的人一个秘密,怎么样?”
闻言,迪诺安静了好久,久到她以为对方要在那里站到天亮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在她对面坐下。
飞蛾绕着光飞。
扑朔的影子在地板上蹁跹。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外边雨水哗啦啦的声音。
世界好像缩成了这一个小房间。
迷蒙的暖光中,娑由些许凌乱的黑发耷拉在地板上,与少年斜过来的影子交叠。
“除了彼此的秘密外,我们再加一点筹码吧。”她说:“你有钱吗?”
迪诺一愣,在她直白的目光中,忐忑不安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
然后,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钱包还在。
这真不可思议,说着要钱而绑架了他的杀手,并没有搜身拿走他的钱。
迪诺将其拿出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还有厚厚一叠钞票,和自己遇害前的状态一样。
对此,娑由吹了声口哨,看着加百罗涅的大少爷手脚无措地拿出来数了数。
“大概有两千欧元……”他抬眼,干净漂亮的眼睛像林间初生的小鹿一般,小心地瞄了娑由一眼。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那、那个……如果这些钱都给你的话……你能放我走吗?”
娑由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笑。
她的眼珠子漆黑,但并不浑浊。
这样的描述容易让人联想到漂亮的黑曜石,但放在她身上,只让迪诺感到一阵发怵的寒意。
迪诺瑟缩了一下,选择闭嘴,顺从地将钱放在地上,当作赌注。
娑由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第一局,迪诺在紧张不安的情绪中度过。
他总觉得自己会突然命丧黄泉。
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好像属于生物的本能,因此没有任何的缘由可以缓解他的害怕。
他不禁开始思考要怎么求救或逃跑。
首先得弄清楚这里是哪里……
他的目光掩在竖起的牌后,谨慎地打量四周。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娑由摊开的编织箱上。
在她拿出了换洗的衣物后,里面的空间明显空了一块,他看见了几张证件,还有数不清的花花绿绿的糖果。
其中,还有他的手机。
对此,他微愣,开始思考要怎么拿到它。
拿到它的话,他就可以向别人求救了。
也许自己可以想办法敲晕她,让她丧失行动能力……
但、但是他做得到吗?
用刚才那根铁棍的话……
“放轻松点,迪诺。”
娑由轻轻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他一跳。
他像受惊的动物,微微瞪圆眼,见她瓷白的脸、漆黑的眼睛和头发好像都在灯光中变得雾蒙蒙的。
这一定是因为她的色彩实在太纯粹了。
纯粹的黑、纯粹的白,以致没有多余的亮色,让人看不真切。
她鼻尖以下的脸都被他刻意用牌挡住了,只剩一双黑得不透光的眼睛正盯着他。
而她的一只手正放在自己的牌上。
她说:“放轻松点,你捏得太紧了,我都抽不动牌了。”
他慌慌忙忙松了劲,结果手上一个没拿稳,牌全掉下去了。
他又赶忙将其一股脑拾起,重新排列。
娑由全程没有说任何话。
一局牌抽完,他看着自己手上仅剩的一张鬼牌,陷入了沉默。
娑由从他那里抽回一张面值100欧元的纸币,随后用一种无辜且天真的口吻问他:“你现在在想怎么杀了我吗?迪诺。”
就此,他一惊。
惶恐的神色爬上了他的脸:“不、诶、杀、杀……”
杀、杀人什么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吓得口齿都不太清晰了。
就像一个坐立难安的人,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惊惶的神色。
但是,不等他解释清楚,娑由便笑道:“你现在的眼神告诉我,你正在考虑如何伤害我。”
他瞬间哑口无言,像一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鸡。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怎么样的,更不知道所谓的“想伤害人”的目光是怎么样的,或许就像今天傍晚来找他的那群人一样,自上而下地瞪视他,他们的目光像狼一样,闪着刺眼而危险的光。
思及此,这一刻,他的内心翻涌出自我厌恶的情绪,这让他在须臾间抬手,像个害怕被窥到秘密的人一样,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变成那样的人了吗?
“对不起……”他发出像小兽一样柔软的声音,好像很失落的样子。
“我、我没想杀你……”他有些气馁,小声地说:“只是、只是……确、确实是想找个机会打晕你……”
伴随着这话,他抱膝埋首,好像以为娑由会生气得打他一样。
娑由却只是开始洗下一局的牌。
“继续吧,迪诺。”
她笑道,声音很柔软。
明明可以说是初次见面,可是她叫唤他的名字时却一直都很轻柔。
他抬头,形状好看的眼睛从膝盖间露出:“……这就是你想问的秘密吗?”
他还以为会问他关于加百罗涅的机密。
……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
但是,娑由欢快地笑道:“如果想知道的话,请先赢过我再说!”
对此,他像漏了气似的,再也鼓不起其余的心思或勇气。
接下来,牌局继续。
“迪诺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呢?”
……这是什么问题?
他迟疑地回答:“……蓝色的吧……”
“迪诺讨厌的食物是什么呀?”
“青椒……”
“有喜欢的电影吗?”
“大概是《加勒比海盗》。”
“那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威尼斯商人》。”
十几局下来,他们的胜负单方面压倒。
迪诺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现在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垮着肩,不再那么警惕,大概是因为她的问题都那么简单无厘头,他放松了不少,一副天听由命的样子。
娑由也好像被他逗笑了,道:“迪诺喜欢现在的学校吗?”
他一愣,嘟囔道:“不喜欢……”
娑由弯着眼睛开启下一轮。
再次胜利后,娑由将牌拢起,看着他,说:“今天,迪诺被学校的人欺负了呢,带头欺负你的人好像叫柴格,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他的表情僵住了。
半晌后才说:“因为打不过啊。”
这么说的人脸色有些白,也许是少年心性的自尊心作祟:“你也看到了,他那么高大,超凶的……”
“诶——迪诺明明也是Mafia吧。”
娑由却不打算放过他,眯了眯眼,恶劣地笑了起来:“你害怕的家伙可是被我一击就打倒了哦,所以,你现在还觉得你能打倒我吗?”
他一噎,眼角泛了点红,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恼,既而稍稍拔高声音反驳道:“这、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闻言,她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像在嘲笑他似的。
迪诺微微涨红了脸,感到羞耻,低头不去看她。
也是从这一局开始,他好像开始想赢了。
他打起精神,聚精会神观察她的牌,看样子是被她戳到痛点了,不想让自己最后输得被扒光。
可是,娑由依旧赢下了下一局。
娑由眼珠微动,在他紧张的等待中道:“迪诺的家族最近好像有衰微的迹象了,我听说是从你的父亲九代目卧床不起之后开始的对吧,这么说来,迪诺你很快就会继承家族了吧。”
他愣住了,好像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呆了几秒都没有回答。
娑由歪头,催促他:“别耍赖哦,快回答我呀。”
他将一张纸币递给她,一边垂着头说:“……我不想继承什么家族……”
娑由“唔”了声:“为什么?”
“因为不想当Mafia……”
话音刚落,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说:“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娑由又明快地笑出声来,说:“那下一局我赢了就不问你了。”
他眉一挑,不甘心地说:“别说得好像你会永远赢下去一样,你是不是作弊了?”
“才没有呢。”娑由鼓起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作弊多没意思呀。”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接下来两局依旧是她的胜利。
迪诺面如死灰,直接摆烂,将最后一张纸币递出去。
到这来,他的钱已经全输给她了,她还要继续问他:“迪诺你为什么不想当Mafia呢?”
“没有为什么。”
这次他很平淡地说:“就是不想。”
他原以为她会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是没有,她还不再追问,而是用双手捧住了那些赢来的钱。
二十张纸币在她的手里好像变成了一团柔软而拥簇的花,尖锐的边缘随着她合上的掌心而失去了棱角,她像是要揉碎一朵花一样,将其死死地攥住,毫不掩饰其中的欲望。
见此,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钱包也送给你好了。”
娑由好像很高兴,说:“谢谢你,但不用了。”
顿了一下,迪诺开始洗牌,他道:“再来一局吧。”
“诶?可是迪诺你好像已经没有东西和我赌了。”娑由笑着提醒他。
与此同时,她欢喜地将钱捧进自己的编织箱里,拿出一颗糖果递给他。
他一愣,起初不敢接,但后来还是将其接过,拆开,送进了嘴里。
嗯,牛奶味的。
他想,同时抬起眼角去瞅她。
娑由正将好几颗糖都拆掉,全部送进嘴里,让脸颊都鼓了起来。
他不禁提醒她:“小心噎着呀。”
话音刚落,他们同时一愣。
娑由眸子闪烁了一下,眼底似乎有了点光亮。
他这才注意到小小的窗外,天色已经将亮。
雨不知何时小了,四周响起清脆的鸟啼。
天际边是雾蓝泛白的色彩,透过窗浅浅地洒进来。
其中,娑由安静的笑容像从黑夜中剥离出来似的,莫名带上了晃眼的光亮。
他垂下眼,避开她直白的目光。
这般平和的场面,若不是一旁沾血的行李箱还在提醒他自己被她绑架了的事实,他都要怀疑自己只是去一个朋友家里玩耍了。
片刻后,迪诺才说:“赌这件外套吧。”
他将自己亚麻色的制服外套脱下来,单薄的衬衫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
灯光黯淡,空气中似乎有细碎的尘埃在飘动。
少年闪躲的目光掠过她纤细的手臂、她白皙而柔和的肩:“看你穿得这么……这么少的样子,如果你赢了,外套就给你吧。”
娑由安静地点了点头。
经过前面二十局,他觉得自己掌握了一点技巧,也许也算不上技巧,他只是将牌的细节都努力记了下来——牌的磨损程度,哪张牌起了个角,哪张牌在刚才沾了灰……这些细节被他经过一个晚上好好地观察并记下。
在黎明将至之时,他眼睛酸涩,像是要泛出泪水一样,从对面的人手中抽出了一张牌。
迪诺看着自己手中配对成功的数字,在意识到自己终于赢了一盘后,他瞬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脸上也绽放出盛大的欢喜来。
“你看!我赢了!娑由!”他高举双手,拿起那件外套,近乎开怀地甩了甩:“我就说不会永远都是你胜利的!”
少年朗朗地笑出声来,一夜过去,所有的阴霾仿佛都已褪去,他展现出明媚又单纯的笑颜。
与此同时,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为什么绑架他?
谁让她绑架他的?
这里是哪里?
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
但他只有一个机会。
于是,欢喜在转瞬褪去,纠结的痛苦随之而来。
娑由耐心地等待他。
而迪诺困扰得站起来来回踱步。
一时间,房间里都是他的脚步声。
娑由也站了起来,她拿出一双凉鞋穿上,收拾好自己的编织箱,然后走到窗边,似乎在观察天色。
他听到了窗外传来海浪的哼鸣。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窗台,他们就困在这里一个晚上,现在窗外有柔柔的光洒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片如雪般剔透的斑亮。
当触及到娑由那双漆黑而宁静的眼睛时,少年停住了脚步。
眼帘中,柔和的光烘托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睫好像变成了鸽子般那般白。
她好像在等待,安静地等待什么,透过这扇小小的窗,这方小小的光亮,她好像可以化作雾远去。
方才所有的想法一瞬间都从脑海里剔去,最终,他没有思考怎样从这里出去,也没有再纠结到底她为什么要绑架他,而是将所有的思绪汇成了一句奇怪的话:“天亮后,如果雨停了,我们要去干什么?”
闻言,娑由微微侧过头来,安静地笑了起来。
下一秒,她抬脚往面前的墙踹了一脚。
就此,轰隆一声巨响。
墙体倒塌,烟尘漫起。
乍亮的天光争光恐后,从前方的洞口涌来。
他在惊吓之余,透过浮动的尘埃,看见了外面清冽的蓝天。
也是这个时候,迪诺才知道,这是一间被包裹在漫天绿叶下的废弃屋子。
他们在一座靠海的岛屿上,鸟鸣之际,大雨已停,绵连的山脉被将升的晨光染得微亮,隐约可见的薄雾笼着一片白茫茫的大海上。
天光熹微的苍穹之上,月亮还留着残缺的剪影。
雨后的水汽仿佛连鼻息都能化作水雾,娑由站在光亮处,面朝大海和满目的灌木杂草,大声笑道:“去寻找钻石!”
“我们要去寻找钻石!”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感到迷茫又困惑。
在询问之前,他看见远方送来咸湿的海风,她身上及到小腿的鸦黑长裙同漆黑的长发一起胡乱往后飘。
说着那样的话的人并非闪闪发亮。
相反,就像坠入了深海,又像一抹沉默而静谧的影子一般,若非肉眼所见,他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他不禁上前去,将手中的外套披上了她的肩。
晨曦温柔,他们浸在日出里,她似是惊讶,侧过头来。
少女的轮廓被棱角硬挺的西装包装得不再虚渺,被狭长的草叶拂过衣角。
迪诺注视着她的脸,明明离得很近,明明她的五官都那么清晰,可是却像蒙上了一层雾蓝的纱一般。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突然从她的眼神中获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
不用害怕会被杀,不用担心会被伤害,因为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柔软。
也许,是因为一件外套的代价,他接下来好像不再需要想办法赢下一局游戏就能从她这里获得一件东西了。
对此,他选择试探性开口:“是……是Reborn让你绑架我的吗?”
娑由弯了弯眉梢,往前走。
她说:“不是哦,是我自愿绑架你的。”
晨光中,细细长长的绿叶随风飘摇。
淡白的羽絮如蝶一般,依附在摇曳的枝杆上。
风一吹,摇摇曳曳,四散开来。
少女走入其中,说:“来找你前,Reborn先生说,迪诺会喜欢我的。”
闻言,他大吃一惊,大受震撼。
这前后有什么因果,迪诺窥不透。
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明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
明明她绑架了他。
Reborn那家伙到底又想干什么?!
一时间,他的心里有对那位老师的埋怨,还有茫然,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能称之为「愧疚」的沉默。
因为在这一刻,迪诺意识到Reborn对她说了一个谎言。
老实说,他不知道那位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毫无疑问,他的行为让自己的学生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而那个被Reborn欺骗的少女已经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回避她的夏天一样,往绿丛里奔跑。
眼帘中,苍绿的世界因她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回头,在无数迎风晃动的苇草中,像被羽毛拥簇着一样,黑发被海风撩拨成一片柔软的纱雾:“所以,迪诺,你喜欢我吗?”
他愣在了原地。
他觉得这个回答很重要。
重要得好像可以左右接下来的发展。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时候说喜欢或许更能让一个女孩子感到欢喜。
没有人不想被人喜欢。
没有人不想被爱。
就算是杀手……
但他觉得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
迪诺只能尝试先说出一个美好的答案。
可是,他肌肉抽搐的嘴角在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这一刻,白色衬衫的少年呼吸都在颤抖,整个人好像有了种近乎脱力的紧绷感。
海风把他的脸吹得苍白。
耳际边有细碎的金发扬起。
他的理智在疯狂撕扯,软弱从内心深处渗透出来。
与此同时,他看见羽絮像雪一样飘扬开来,沾上了娑由的眼睫。
她先是眨了眨,没眨掉,眼睛却好像还因为进入了异物而泛起红,竟在须臾间像是有泪挂在了她的下眼睑处。
迪诺微微瞪圆眼,感觉心脏咯噔了一下。
许是意大利浪漫的血统作祟,他突兀地意识到,要是自己真的这么说的话,那他接下来就得假装爱她。
他得假装爱上了她。
他还得去做|爱她的举动和事情。
他现在是否就得走过去,为她拿掉那么些羽絮,为她擦拭眼泪。
可是……
……那样真是残忍……
于是,他没有动。
他站立在原地,看着她自己擦干泪水。
最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决定选择诚实。
即便在他看来,那是死神镰刀所在的选择:“不……我不喜欢你……”
十四岁的少年,那青涩颤抖的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惊惶,像柔软的绵羊害怕压倒草木似的。
明明自己对「爱与喜欢」这样的话题都还不怎么懂,但他平和的本性让他试图解释,试图安慰:“你绑架了我……将我打晕……还将我塞到行李箱里,我的手脚现在都还很痛……我是想说,虽然你帮我打倒了那些讨厌的同学,还给了我一颗糖,但是……”
和她在一起,仅仅一夜,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失去了因果,没有逻辑,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思考,他到现在都搞不清状况,有种被支配、被牵着走的感觉,晕晕乎乎的,不明所以。
他从来没这样过。
他从小到大都活得很快乐,他不缺爱,不缺钱,除了之前被父亲扔进了讨厌的Mafia学校外和遇上Reborn前,他的生活一直以来都十分平静。
所以,他抗拒异常,拒绝陌生,讨厌改变。
所以,他不喜欢她。
他试图用这样的理由说服和打动她。
可是,娑由突然哈哈哈地打断了他。
她笑容很轻盈,一点都不恼火的样子,还撩起了已经干了的长发,任由它们纷纷扰扰拂开来,掩饰掉她微笑的脸庞:“迪诺真的是个很诚实的人。”
言毕,她略过了这个话题,飘扬的裙角好像盈满日光似的,对他笑道:“走吧,我们去找钻石,你愿意陪我吗?”
迪诺没有立即回答。
他只是回头,看向屋子里那扇木门。
有一瞬间,他有种冲动,想要跑回去打开它。
那里面有什么,又能通向哪里?
为什么不能打开?
……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知道答案的。
若是打开了那扇门,按照他软弱的性格,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飞奔离开,离开那扇门,离开这座岛屿,离开她,然后死掉。
于是,他最终选择头也不回地追上去,拨开苇草,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娑由的衣角。
她说要去寻找钻石。
他不知道她想要找到什么样的钻石。
但如果找到那颗钻石,能让他摆脱这场莫名其妙的噩梦的话,那他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又叫《迪诺受难记》哈哈哈哈哈【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