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难得做了个梦。
他梦到年少的自己在黎明的街巷里奔跑。
一只瘦皮包骨的黑猫从那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外的角落跃起,脱离了月色照耀的一角,最终停歇在巷口对面锈迹斑斑的废弃钢筋上。
梦里,垃圾的酸涩气味似乎还能闻到。
他在奔跑中听到了垃圾被弄乱翻杂的声响,隐约还能听见独属于孩子尖细的叫声。
滴答,滴答。
有血从他的手上流下。
年少的他瘦得像竹杆,许是跑了太久又加之受伤,他在梦里已经开始喘气了。
很快,迫使他奔跑的人从身后追来。
身为杀手的本能致使他率先抬起枪。
他从小就是杀手,一个人连滚带爬地生存着,在他的世界里,饥饿与寒冷是常见的苦难,疾病与暴力充斥着他污秽的生命。
他见惯了烧杀抢掠,也见多了欺骗背叛。
……所以,被雇主反过来灭口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但是,他必须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报仇,杀了那个背叛他的家伙。
带着那般杀意,几声刺耳的枪响后,追他的人无一不满身猩红,伴随着痛苦的尖叫和□□倒在了巷子里的水泥地上。
片刻后,那样的声音也消失了,那条刹时充满血猩味的小巷死寂般安静了下来。
将他们定格在生命最后的惊惧面孔尽收金黄的眼底,黑猫无动于衷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它像一位来马戏团看一场动物表演的尽兴观众一样跃下了作为观众席的钢筋,欣欣然离去了。
离开前它没有再理会一命呜呼的众人,金色的竖瞳反倒映出了巷子尽头一抹纤细的影子。
那是个看上去年龄不大的少女。
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站了多久,如同幽灵般的存在。
在她身后,是巷子的出口。
黎明的光正从天边涌来,将她所站的地方照亮。
由此,织田作之助看到了一袭飘扬的白裙,以及她身后一条闪着波光的河。
而站在溅满血的昏暗小巷里,那时的他裁着狗啃似的暗红短发,瘦削的脸苍白得如同自己身上单薄的衬衫。
巷子出口的黑白界限隔绝了两个世界。
然而,下一秒,她就从光亮之处举步迈进了他所在的黑暗中。
织田作之助一惊,凭着杀手的本能,朝她开了枪。
他那一枪异常快,出口的影子晃了晃,随即跌下了河。
平静的水面因此晃荡开来。
织田作之助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同样的,他也没有杀人的愧疚。
纵使她看上去年龄不大,手无寸铁。
黎明之际,他闷哼一声,靠坐在墙上,熟稔地用身上携带的小刀将衬衫下边的布料裁成布条来给自己加强包扎。
包了两三圈后疼痛减缓了些许,他站起来打算离开。
横滨红灯区的死人向来不罕见,但是被死人或血腥味吸引来的野狗或人也从来不少。
赶紧离开为好。
但是下一秒,突兀响起的水声却让织田作之助疲惫虚弱的神经一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他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方才被他击中的少女正从河中爬上来。
她浑身湿淋淋的,漆黑的长发像海藻一般掩住脸庞,整个人带着黑夜将尽的寒意,像一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同一时间,他已经条件反射性地朝对方又开了一枪,这次对准了脑袋。
可是,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她的身影像鬼魅一般跃起,竟然避开了他的子弹。
“好枪法!”少女带着笑意的声音很轻扬,也很冰冷:“本来只是迷路到这里来,但是意外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语毕,她轻巧地站在水泥地上,脚下故意将靴子的鞋跟踩得哒哒作响。
不知名的少女提着手里的编织箱逆光走了过来,如同光融入影子,她踩着湿淋淋的步伐挥开了他射出的所有子弹。
末了,她如同艺术家一样,评价道:“你是杀手吗?技术还行哦,很强大,战斗意识也不错……”
织田作之助寻思如果子弹对她没用的话,那等她再靠近一点就先下手为强用袖口的小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但是看似纤细柔弱的女孩却在靠近他时,轻而易举攥住了他执刀的那只手腕,同时打落了他的枪:“不过体术还差点。”
闻言,织田作之助发狠地咬上了对方的手腕,可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还笑得非常开心,不甚在意道:“啊,手骨估计裂了,这一嘴可比刚才的攻击都强多了。”
语毕,她抬膝踹上织田作之助的腹部。
她的速度过快,力度又大,他的身板一下子就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还狼狈地翻滚了几圈撞上了垃圾堆。
织田作之助感觉自己的头嗑到了地上细碎的石块,眼前一下子发黑发白的,视野昏昏沉沉。
他看见她迈步从那个位置走来,向他伸出了手。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恐惧与憎恨。
即便接下来可能迎来死亡。
织田作之助想,遇上了比自己强的人被杀也是没办法的事。
反正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对自己的生命既不遗憾,也没有留恋。
他短短十年出的人生就是这般荒芜。
可是,下一秒,他听到了带笑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我喜欢你的蓝眼睛,你叫什么名字呀?”
本来织田作之助不想回答她的。
但某一刻,鬼使神差的,他翕合了嘴角:“织田……”
“织田作之助……”
昏昏沉沉间,他抬起自己空洞的眸子。
眼帘中,黑发的少女俯下身来,脸上的笑容比外边的日光还要柔软明亮:“这个姓氏不错,织田娑由,刚好我要换个身份证了。”
“……”
“最近横滨的房租也上涨了呢……”她如此呢喃着,伸出手去,像撸猫似的,挠了挠他的下巴:“愿意和我回家吗?作之助君。”
“至于有什么好处……”
她带笑的声音在时光中逐渐模糊:“嗯……我想想哦……”
时过经年,二十三岁的织田作之助来到了东京。
他在雾蒙蒙的雨天里进入了一间地下的娱乐场所。
Luipn。
1928年在东京银座开业的酒吧,位于银座的小巷之中,入口处的招牌人物形象是带着高礼帽、单眼镜的男性——灵感来自于法国侦探小说中的怪盗绅士鲁邦,因此非常醒目。
据说那里的酒,每一杯都古老而经典。
已然是青年之龄的织田作之助淋着小雨,顺着台阶走下去,进入了这间开了九十年的小酒吧。
Lupin非常狭小,入目感觉就是一个折叠堆积的小盒子。
然而当他步入其中之时,仿佛能够立即感受到时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
他第一次发现这间酒吧是在十年前的一个冬夜——
他接到了一个中途被挂断的电话。
也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了,总之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穿上外套,在大雪中火急火燎地坐上从横滨赶往东京的车,去寻找那通电话的主人了。
可是,他没有找到。
彷徨时走进了一条小巷里,Lupin的招牌便映入眼帘。
时至今日,他依旧会时不时来到这里,特别是他的朋友太宰治也发现了这个好地方后,Lupin就成为了他们闲暇之余一起喝酒放松的秘密基地。
啊,「秘密基地」这个词是太宰治说出来的。
那个少年明明已经是港口Maifa的五大干部之一了,可大抵是年纪轻,有时候总会吐出些孩子气又无厘头的话来。
和那个人有点像。
听,此时坐在他身边的少年开始用他独特的腔调分享趣事了:“最近,我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能被太宰说有趣的事至少是值得好奇的。
织田作之助如此想,见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坂口安吾正微微侧目,用眼神询问发话的人。
坂口安吾也是他们的朋友,相比他,对方平日里负责港口Mafia的情报工作,可谓是个大忙人。
他们能三个人在此小聚的时光可谓珍贵。
可是太宰治有时候是个不解风情的孩子,这个时候,他应该立马满足坂口安吾的好奇心才对。
但他不是,而是拿小眼神瞟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只能遂他的愿,安静地看向他。
鸢发的少年这才满意似的,像揭露一个大秘密般,手舞足蹈地说:“听说有个女人一直在追杀织田作你欸!”
“哈?”这是坂口安吾吃惊的声音。
织田作之助冷蓝的眸子里平静如水。
小小的空间里,一时有些安静。
眼帘中,调酒师正安静地擦着酒杯,圆形的冰块在冒着泡的酒液里浮沉。
然后,咔咔两声。
冰块相碰的摩擦。
那是织田作之助拿起酒杯发出来的。
他眼睫垂下,瞳孔里好似荡起了酒水的波光。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平静地回应了太宰治的话:“是的,她一直在追杀我。”
言毕,他上移眼珠,似是思考,眼睛有一瞬被头顶上暖橘色的灯光晃到:“已经快十年了吧。”
闻言,太宰治好像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哇!那个女人这么长情的吗?!”
织田作之助被他的反应逗得微微扯动了嘴角,但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笑,索性放弃,只是点了点头:“她确实很固执。”
滴答滴答。
角落里湿淋淋的伞滴着水。
酒吧里有淡淡的水汽。
少年厚重的漆黑大衣垂在空中,轻轻拿指尖敲了敲杯沿。
其中,坂口安吾问他:“织田君是对她做了什么让她这么生气憎恨你的事吗?”
织田作之助如实说:“我告诉她自己不想当杀手杀人了,她很生气。”
“为什么?”
耳边传来朋友带笑的声音。
这次织田作之助没有回答。
如他所说,现今二十三岁的他不再是杀手,只是港口Mafia底层的一枚打杂的。
他不杀人,也不干多危险的工作,每天做的都是些琐碎的杂事,薪水微薄,还收养了五个孤儿,日子过得颇为拮据。
于是,身边的少年合理猜测:“因为你赚不了钱了?你不杀人了?”
织田作之助依旧没说。
这个时候,他安静得像一副嵌在墙上的画作,一旁的三色猫都比他来得生动。
可是,太宰治却说:“总不可能是因为你不够有趣了,在我看来,织田作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
听不出是安慰还是真心话的言语,从少年的那张嘴里吐了出来,带着雀跃又似孩子气的笑意。
他下意识去看太宰治,却见他却像是被暖色的光冻着似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一条濒死的鱼般瘫在光线无法照到的深海里。
“听起来真是个坏女人啊。”
他如此评价追杀织田作之助的女人。
少年撑着下巴晃了晃脑袋,蓬乱微卷的发下,是一张被绷带缠了右眼的脸。
头顶上的灯光为他打上了一圈暖色的光圈,太宰治扬着近乎乖巧的笑看向自己的友人,眸子却黑得深邃:“如果织田作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她哦,不然要是有天你死在她手上的话我们就不能这样喝酒了。”
织田作之助却是一愣,既而轻轻唤了他的名字:“太宰……”
得知了他的意思,太宰治只得收起多余的心思,失望地摊了摊手:“是是是,我不会出手的,不过看样子织田作你还挺在意她的。”
言毕,他噗嗤噗嗤地笑,很八卦的样子:“啊,是恋人吗?”
“不。”织田作之助说:“只是以前一起分摊房租的同居人。”
“诶——”少年趴在吧台上,很是失望。
就像是好不容易寻到的乐趣化为乌有一样,他像一颗焉了的海草,连摆动都做不到了。
织田作之助没有理会他这副常态,只是一口一口地将酒喝完。
调酒师贴心地为他蓄上另一杯。
这时,织田作之助才再次开了口:“不过,她送过我一块墓地,以后我如果死了,大概就葬在那吧。”
“诶?”这叫太宰治又精神抖擞起来。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笑道:“意外的,是个浪漫的好女人呢。”
坂口安吾露出了一副充满无力感的表情,想必是觉得太宰治在说风凉话
可是,织田作之助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这个话题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不久后,太宰治提议要拍照。
在拍了几张单人照后,他们三个人决定一起拍张合影。
他们拿出坂口安吾公文包里的单返相机,架在墙边,镜头前,三个男人靠着吧台随意而坐。
咔嚓一声。
相机后的三色猫注视着他们。
曾经是杀手的青年注视着镜头,酒意微熏。
他们三个人的身影被一起拢在了一张照片里。
墙上的黑白照片,略显昏暗的灯光。
隐密狭长的吧台。
置身在Lupin能够为人带来一种时间停滞,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在此之中,织田作之助恍惚间发现,他人生中的照片里,竟没有一张和她的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是正文!!另一个视角!!
之后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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