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蔽日,甬道幽长。
皇城禁卫分列左右,身披盔甲,满身威严叫人不敢直视。眼下却都垂着首,满是恭谨。
萦绕的药香中,骏马一步一步走的悠闲,踢踏声中,拉着马车往外走去。
昏暗的车厢中,慢慢亮起。
马车驶出了甬道。
直到这时,侍立在左右的禁卫们才略动了动,松了口气。
本朝自开国来就有禁令,车马利器不得入皇城,之后两百余年一直如此,直到今朝,权相公冶皓深受天子信重,体恤他体弱,特赐此特权。
公冶皓把持朝政,大权在握,便是他们这些天子近卫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咳!”马车中的人忍不住一声低咳。
候在宫外,刚刚小心翼翼上车来的仆役忙手脚利落的送上盏温茶,公冶皓接过,但却未用,只是拿在手中,接着指腹相触的地方,汲取着那几分暖意。
哪怕已经是暮春时节,日渐和暖,他披着貂裘,可还是冷,那股冷意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时时刻刻都在他四肢百骸流窜,吞噬着他每一分生气。
明媚的几分光影从浮动的帘子一角照了进来,落在他捧着茶盏的手上,那片冷白的肌肤被光照着,恍惚间如同冷玉雕成一样。
他垂着眼,常年缠身的病气让他眉眼之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病气,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俊美,那份虚弱,反倒给他添了份惊心动魄的易碎之美。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只可惜,白壁将碎,让人惋惜。
自公冶皓入朝,不知多少人如此感慨。
马车一角两个仆役静静侍候,自家主子喜静,他们自然不会多言多动。
渐渐的,外面热闹起来。
“她怎么样?”嘈杂尽数被拦在外面,车厢内依旧寂静,忽的,公冶皓开口。
仆役一动,仿佛雕像瞬间活了过来。
“今晨太医去看过了,说是,不太好…”他的声音不觉放轻,隐约间透露出些心惊胆战来。
公冶皓摩挲着茶盏的手一顿。
“宋家没照顾好她。”他说,将茶盏放下。
事关那位,仆役不敢多言。
那是家主心尖上的人,哪里容的他们这些下人开口。
“寻访的名医呢?”
“再过两日便能到京。”仆役提着心,低声应答。
大晴天里,忽然一声惊雷。
夏日的第一场雨似乎要来了。
碧瓦朱檐,富丽堂皇,这便是广平侯府宋家。
宋家世代袭爵,至先帝时本已没落,但先广平侯宋乘云天纵之资,屡立战功,加之备受天子信重,广平侯府门楣随之光大起来。
若要说起宋家复起,便不得不提一提安国公府吴家。
彼时宋家已经没落,宋乘云少时英姿俊美,为京中之人称道,更是得了安国公府吴家女的青眼下嫁。有吴家的扶持,他才一步一步带领宋家再次起复。
而宋乘云也没有辜负妻子,一生只得一发妻,再不近二色,不知道多少人艳羡。
宋乘云与妻子吴氏共有两子一女,但可惜,他的长子壮年而亡,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侯府世子之位要落在次子身上,但最后袭承爵位的却是早逝长子之子,侯府嫡长孙,宋遂辰。
便是如今的广平侯,宋遂辰。
侯府东边一处院落,上书凝辉院,乃侯府正院,住着如今的广平侯和侯夫人。
眼下院中飘散着苦涩的药味,让人不由绷紧心弦。
半月前,侯夫人阮荣安出城踏青游玩,回来后就得了风寒。
一开始只是小恙,但不知怎的越来越严重,缠绵病榻至今,昏睡不醒。
今晨太医来看,只说不妙,让府上准备着了。
府上的气氛一时间格外沉闷,来往的丫鬟仆役敛了声色,不敢言笑。
又两日,阮荣安的外祖廖家送来了请来的名医,但并没有带来好消息。
京中流言纷纷,惋惜那样明媚如牡丹的美人竟是要早早夭折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宋家继室的人选。
阮荣安嫁入宋家三年未能留下一儿半女,宋遂辰眼下二十有三,宋家焉能不急。
这些阮荣安统统不知,她正在经历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情。
昏迷后,她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了一本书。
她的意识处于一种微妙的境地,忘却了曾经的种种,淡漠空灵,仿佛身处尘世之外,静静的将那本书翻看完。
书的名字是【继室】
主角是她的继妹阮荣容,还有她的夫君宋遂辰。
开篇就是广平侯夫人阮荣安病逝,无数人觊觎侯夫人之位,恰在这时,阮荣容几次巧遇宋遂辰,渐生情丝。
在莫名力量的影响下,阮荣安无比冷静。
她虽骄纵,但不愚笨,这莫名出现在她意识之中的话本显然不一般,分明是神仙手段。
她用了很长时间时间将那本书看完。
看了好几遍。
斟字酌句,无比仔细。
而后她开始生气,恼怒,最后在寂静如水底的意识世界里慢慢恢复冷静。
阮荣安开始思考。
阮荣容。
她的继妹。
同时也是她死之后,宋遂辰续娶的继室。
一想起那个话本子中所写的两人如何恩爱如何甜蜜的种种,阮荣安心里一时仿佛火烧,一时又仿佛被冰裹着。
但到最后,全数化作了茫然。
她和宋遂辰青梅竹马,自幼就定下了婚约。
小时候,宋思辰对她很好,处处照顾体贴。所以,纵使早早失去生母,纵使父亲冷淡,继母疏离,纵使同在一家她却只能整日看着父亲和继母如何疼爱她那些弟妹,她好似一个外人,她也毫不在乎,整日快活。
可她和宋遂辰,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随着长大,一切都变了。
她和宋遂辰日渐疏离,宋遂辰总有忙不完的事,曾经看着她就笑起的眉眼也渐渐皱起,似乎总带着不满意。曾经的体贴哄慰,渐渐被不耐取代。他总让她乖一点,懂事一点,安分一点。他开始嫌她骄纵,嫌她粘人,嫌她喜好享乐。
“荣安,你现在是广平侯夫人,要有侯夫人的样子。”宋遂辰总说。
可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从小时候,到现在。
阮荣安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她哪里需要改。但她在乎宋遂辰,所以愿意为他忍让一二,可宋遂辰还是不满意,所以他们总是争执,冷战,然后再和好,一次次的重复。
阮荣安以为自己和宋遂辰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两人慢慢磨合,但她没想过,自己会死,而且自己死后,宋遂辰会娶阮荣容。冷漠寡言的宋遂辰在面对阮荣容的时候,也会变得耐心体贴起来,两人是世所周知的恩爱夫妻,纵使宋遂辰称帝,也只有阮荣容一个皇后,再不近二色。
而她呢,她只是在众人赞美帝后情深时,偶尔提及的,嚣张跋扈,万幸早逝的发妻。
是了,之前争执的时候他就说过,为什么她不能像阮荣容一样,体贴懂事。
她一时愤怒,一时又沮丧,念想百转千回,难以分辨。
但等到最后平静下来,她又想,自己没错。
是宋遂辰变了。
阮荣安沉浸在愤怒和怨恨中,又在一片死寂中渐渐麻木。
她开始不停的挣扎,想要从这个被世界隔绝的地方逃离,想要醒来。
她不想死。
随着阮荣安的病重,她的外祖廖家和母家阮家隔三差五都会来人探望,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情形越来越糟糕。
又是一天,刘氏笑盈盈送走前来探望的阮家母女,谁知在院门口恰巧遇见回来的宋遂辰。
刘氏送了人到院门口,还未开口,就瞧见自家长子大步过来。
“重光。”她招呼道,目光下意识看了眼阮荣容。
“见过母亲,岳母。”宋遂辰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他们,从容道。
“重光。”宋婉婵温和道。
“姐夫。”阮荣容垂首轻声,白玉耳坠轻动,温婉柔顺。
宋遂辰不由多看一眼。
他与阮荣安青梅竹马,也算看着阮荣容长大的,不知不觉她已经长这么大了,但性子还是那样的乖巧温顺。
刘氏默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等送走了人,她折返回去,就见宋遂辰正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阮荣安生的美,有阮家名姝之称,其容色明艳华美,雍容绚烂若灼灼盛开的牡丹。这样的美人,纵使缠绵病榻,竟也不显狼狈,只是消瘦了许多,略有憔悴,反倒惹人心怜。
她静静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刘氏看去一眼,平静收回。
对于这个儿媳,她并不太满意。
不管是安国公府吴家,还是书香传世的刘家,都是一等一的家世,姻亲无数,多的是好姑娘。若不是当初阮荣安的外祖廖将军于先广平侯宋乘云有恩,哪里容的阮荣安嫁进宋家。
眼下眼瞧着阮荣安不行了,刘氏不由懂了心思,只盼着这次能选一个趁她心意的好儿媳。
“重光,你觉得阮家二姑娘如何?”心中一动,刘氏笑问。
“母亲何意?”
这是阮荣安意识挣脱黑暗后,听到的第一句对话。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一时间没有深思两人的话,直到压下惊喜后,她心中猛地一跳。
刘氏和宋遂辰还在说。
“荣容性情温婉,又懂事又体贴,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刘氏满口夸赞,声音中都是笑意,“总要有个人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