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从林怀平那里拿了报名推荐信以及一百块钱,还有一些布票粮票工业票,又从邓芳琴这里扣去十几块,来的时候口袋瘪瘪的,现在已经满的快装不下,她是满意得不能在满意了。
吃了中饭,林海棠就和林怀平告辞,其实她也急着走,她还要去国营饭店那边报名呢。
地基倒是不急,这个得循序渐进,下次再来拿。
邓芳琴大出血,虽然心里难受得要命,但这人厉害,还能做面子工程,笑着送林海棠娘仨出去,当着邻居和过路遛弯儿的人,高声说:“海棠,路上小心啊,阿姨给你的钱你可以放好了。”
林海棠心里呵呵,这还想在外人面前树立个宽厚的后妈形象呢。
她想了想,笑着回应道:“好的邓阿姨,我看看放好没。”说着就从兜里掏钱,故意地将林怀平给的那一叠大团.结和花花绿绿的票证翻出来现了两眼。
嘿,怄不死你。
邓芳琴乍看一眼就知道起码大几十块,登时绷不住笑脸了,问道:“这么多大团.结都是你爸给你的?”
“没有,邓阿姨,你看错了,就只有你给我的钱,我先回去了。”林海棠慌乱地将钱和票都塞回兜里,带着妞妞和石头匆匆走了,那脚步快得,俩孩子小跑着才跟上。
瞧着林海棠这心虚的样,邓芳琴越是断定那些钱和票是林怀平给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林海棠没走几步,嘿,听到背后传来门重重关上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邓芳琴用力到破音地喊:“林怀平——”再然后,就是一通清脆的碗碟破碎的声音。
哎哟,好热闹。
林海棠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听听都在吵什么,哎呀听不清,好着急。
小石头两只手踹在裤兜里,淡淡地说:“林怀平你这个狗男人。”
林海棠大吃一惊:“你说啥?”
小石头又说:“邓芳琴你疯了。”
林海棠:……好吧,这孩子耳朵尖,在现场转播那头的吵架内容。
这种话还是少让孩子听,林海棠赶紧带着俩孩子真的离开了。
回到四角楼村,林海棠和刘细妹说了林怀平给钱的事,刘细妹一句没问林怀平,只叫林海棠把钱收好。听到林海棠说准备去国营饭店报名,刘细妹很是高兴了一阵,不过也就高兴了几分钟,因为现在没工作的人多,肯定好多人盯着呢。
妞妞在林怀平家像个闷葫芦,这会儿却会笑会说话了,进屋就去找自个儿那一把竹蜻蜓,石头绷着的小脸也松泛了些,带着弹弓,在屋前屋后到处找能当子弹的小石子儿。
第二天,林海棠一大早就去152场部的国营饭店报名,报名的时候遇上上回嗑瓜子的短头发服务员,那人哟呵了一声,轻蔑地说:“还真来做梦来了。”
就好像笃定林海棠一定面不上这个工作一样。
林海棠没搭理她,揣着布票和钱去国营商店里扯了十尺布,她得做一件衣裳参加面试,再给俩孩子各做一件夏天的短袖。但是她没把布票用完,留着等哪个时候运气好遇上打折的布,到时候再用。
买了布就回去,然后拿着去了四角楼村的刘裁缝家。
四角楼村离城里近,刘裁缝旧社会的时候在城里当学徒,现在没有私营的工作了,就买了台缝纫机在家里,农忙的时候下地,农闲的时候给十里八村的人做衣裳,为了怕被人说他搞资本主义,他家从来不收钱,都是留点儿布,或者收点粮食。
林海棠吃都在刘细妹那儿呢,就选择给刘裁缝一尺布,大人小孩儿的三件衣裳一并包圆。
刘裁缝的手艺着实好,第二天就将衣裳送到林海棠手里,娘仨试了试,林海棠的衣裳款式和商店里卖的差不多,肩宽腰细正好,抬手的时候也不拉着扯着,俩孩子的放了点尺寸,穿起来有点松,这样明年长个子了还能继续穿。
星期三,林海棠到店里面试,站在饭店门口,那个横气的短发服务员开始点名。
“李凤英。”
“到。”
“秦霞。”
“到。”
……
好家伙,林海棠数一数,就一个岗位,竟然来了十七个应聘者,招聘启事要求年龄十八到二十五之间,十七个年轻姑娘整齐地站一溜,个个都很鲜亮。
这年头大学不通过考试招生,城里的岗位又有限,大量的年轻人找不到出路,要么下乡当知青,要么在城里闲着,不管是哪一种,日子都不好过,所以一旦有招工机会,总是出现许多人争抢的局面。
林海棠告诉自己尽力就行。
饭店经理是个中等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头顶的头发掉了一大片,但是十分倔强地将左边的一缕头发横跨头顶拨到右边,像是在比灯泡还光亮的头皮上画了几道稀疏的黑线,“各位同志,大家好,我叫王平安,欢迎大家来面试咱们这个服务员的岗位,接下来呢咱们就正是开始。”
王经理说话简短,人挺和气,说完就喊两个服务员走流程。
第一轮,大家排队量身高,别看招聘启事上要求的最低身高只有一米六,其实有很多人达不到,因为能来这里应聘的都是二十上下,这一批人长身体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月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里管的上吃饱。
这一轮,有人穿着中跟皮鞋来,被当场要求脱鞋量,有人虽然穿着平底鞋,鞋后跟却有点鼓鼓囊囊的,脱鞋一看,嚯,里面垫着棉花呢,这些当然就被刷掉了,还有一个身高一米五九的,就差指甲盖那么一点儿,被点名刷掉的时候,当场就哭了出来。
林海棠身高遗传了林怀平,而且小时候刘细妹和陈树根都尽力地让她吃饱了,她的身高有一米□□,当然是没问题的。
第一轮过去刷了八个人,只剩下九个姑娘进入第二轮,到了第二轮,就是报名的时候通知过的,要求展示才艺。
有姑娘不解,问:“服务员这个岗位平时需要表演节目吗?”
王经理笑呵呵地说:“这倒不是,是咱们152农场每年都有几台文艺晚会,下面的各家兄弟单位都要出节目,如果有才艺呢,就可以为咱们这个集体争光。”
因为提前通知过,大家都有所准备,这些姑娘都是农场员工的家属,基本上条件都算不错见多识广的,有人会拉二胡,有人会吹笛子,甚至还有人来了段快板评书。
这一轮刷的人特别多,林海棠仔细观察,发现评判标准其实也包括外貌,比如有个姑娘口琴吹得挺好的,但那姑娘有一排明显凸起的龅牙,被刷掉了;还有个姑娘唱样板戏《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也很棒,但是因为脸上有块指甲盖大的黑色胎记,也被刷掉了。
林海棠是个干了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土里刨食的乡下丫头,啥乐器舞蹈都不会,轮到她时,她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唱了一首《浏阳河》,“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这首歌曲歌颂党和领袖,是林海棠初中最后一年的国庆节时,和全班同学一起表演的合唱歌曲,那时候她还是领唱呢。
唱得不算专业,胜在嗓音清亮,情绪饱满,唱完之后王经理呱唧呱唧鼓掌,点头道:“通过。”
第二轮结束,就只剩下三个人。
“叶芳,吴永梅,林海棠。”王经理确认好名单,道:“咱们服务员有时候要兼收钱,这最后一轮呢,咱们数钱和粮票,并且要将里面的假粮票分出来,第一标准是准确,第二标准是快。”
话音一落,大辫子服务员将三个姑娘领到三张并排的桌子上,然后短发的服务员端出来三个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有一堆钞票和粮票。
短发服务员先给叶芳的桌上放一个盘子,然后再给吴永梅和林海棠发,她走到吴永梅和林海棠俩人中间,忽然顿住脚步,在左右手的盘子里看了几眼,最后将左手的给了林海棠,右手的给了吴永梅。
王经理一声令下,林海棠手指翻飞,开始尽量快地数起来,她的方法是先分类,再计数。
这堆钞票里面有一块的两块的,也有五毛二毛一毛,甚至还有分分钱,而粮票也有很多种,有地方粮票,省粮票,还有全国通用粮票,这年头钱一般没假的,粮票却经常出现冒牌货,因为这东西各个地方的印刷质量不一样,各地时常有画画好的人画假粮票的事件发生。
另外两个姑娘也不甘落后,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手和眼睛上。
第一桌的叶芳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么的,数好一叠钱之后放在手边,竟然动胳膊的时候不小心把那一叠都扫到地上去了,本来数的整整齐齐的,顿时就像树叶一样四下散开。
叶芳惊了一瞬,脸色顿时就白了,赶紧蹲下去捡钱,捡着捡着,竟然捂脸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见她这个样子,王经理摇摇头,示意大辫子服务员将叶芳扶出去,这下子,叶芳哭得更厉害了。
林海棠叹口气,唉,这姑娘心理素质不大好。
现在只剩下林海棠和吴永梅,林海棠的神经像是绷成一条线,她抿着唇,紧张但是并没慌乱,依然先分类,后计数。
过了片刻,吴永梅先举手:“我数好了!”
话音一落,林海棠也数清楚了,“我也——”
慢了一步,她心里叹口气。
店里的人当然要核验的,短发服务员去数吴永梅那叠,大辫子服务员来数林海棠折叠。
林海棠报她数的结果:“钱十三块六毛三,全国粮票十七斤,含油三斤四两,地方粮票九斤三两。”
大辫子服务员来回数了两遍,又把粮票从头看到尾,道:“是对的,粮票也都是真票。”
吴永梅也报结果:“钱十二块八毛一,全国粮票十五斤,含油三斤,地方粮票七斤二两。”
短发服务员也数两遍,对王经理道:“完全正确!粮票都是真票!”说完了,还朝林海棠嘲讽地一笑,“叫你别做梦吧你非不听。”
吴永梅数的最快而且又正确,当然就是吴永梅赢了。
其实林海棠倒也没有很难受,因为她知道过两年就会有大的变革,到时候只要勤快有手艺,干什么都能过上好日子,而那之前的两年,她可以在四角楼村种地拿工分,再加上手上的钱,在村里怎么都算是富实的人家。
因为短发服务员说话,林海棠朝她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她立马道:“吴永梅数错了。”
“你要点脸儿啊,输了还想玩赖。”短发服务员哼一声。
“就是。”吴永梅也撇撇嘴。
王经理倒是问道:“林同志,你说吴永梅同志哪里数错了?”
林海棠站起来走到大辫子服务员旁边,大辫子服务员戒备地道:“你要干嘛?”
“这个。”林海棠没管短发服务员,直接从她手里拿着的吴永梅数出的钱里抽出一张纸,然后递给王经理。
“钱里边儿混了张粮票。”王经理皱了眉头,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道:“而且还是假票。”
吴永梅一下子白了脸,朝短发服务员看过去,大辫子服务员结巴道:“经理,但是数目是数对了……”
王经理摆摆手,道:“我宣布,这一轮获胜的是林海棠同志。”说完对吴永梅道:“吴同志,今天辛苦你了。”
这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吴永梅的泪水登时泉涌一般,跨上自个儿的包,一路跑着出了店。
……
林海棠出了国营饭店的门,看着热闹的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是青砖的,有些还刷了白,比乡下的低矮的土墙房子看着精神很多,有商店、肉铺、书店,不远处还有电影院,街上的人们穿着体面,很多都骑着自行车……
啊,她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每个月能拿三十几块钱,能给她分粮票、油票、布票,能在她和孩子们生病的时候报销医药费,还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福利。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再也不用手上的茧子一层盖一层,再也不用被背篓里的红薯、苞米或者小麦压垮她瘦弱的脊背。
而妞妞和石头,他们能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裳,能吃上带油的饭菜,还能和城里的小孩儿一样进幼儿园。
天空瓦蓝,既高且远,林海棠缓缓地舒一口气。
钱有了,工作也有了,是时候和宋家算账,欠她的都要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宝们,周六晚上入V,缘深缘浅,都谢谢大家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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