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把钱收好,又听林怀平问:“你们吃中饭了没有?”
“没有。”林海棠如实地摇头。
“爸带你们去食堂吃饭。”林怀平说着就站起来。
林海棠却没有动,她微垂着头,为难地说:“爸,我和孩子们的衣裳太破了,怕去了食堂会给您丢人,就不去了……”
可不是很破,林海棠身上的衣裳干净归干净,但是领子磨毛了边,两边的肘弯打了补丁,而且一看就是乡下人自个儿织的土布,买的土靛染成蓝色,又因为穿久了洗刷多了开始泛白。
孩子们的衣裳更没法儿看,像是东拼西凑的碎布头缝在一起的,小石头的屁股蛋儿上都打着补丁呢。
——这可是林海棠精心从柜子里翻出来的。
林怀平很是噎了一噎,他是工会主席,在厂里一向讲究个体面,顿了一顿,改口道:“你们这一上午辛苦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饭我去给你们打回来,咱们在家里吃,比食堂清净些。”
林海棠也不戳破,感动地说:“谢谢爸。”
林怀平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皮饼干盒子,盒子里放着家里平时要用的票证,数出几张粮票和肉票,瞥见盒子底部露出的水红色边角,抽出来三张,递给林海棠,“拿去买一身衣裳。”
林海棠一看,嚯,全是五市尺面额的布票,三张就是十五尺,娘仨一大两小,可以每个人做一件长袖的上衣了。
她当然要接,这抵得上大队发两三年的份额呢。
不过,她面色犹豫又纠结,说:“如果邓阿姨知道了,又要骂我,我记得小时候,有次您给我买了一支奶油雪糕,后来您不在家的时候,邓阿姨就骂我是败家子。”说着瞥一眼林怀平的脸色,激将道:“邓阿姨肯定不会同意的,我还是不要了。”
买雪糕的事儿是真事儿,当时林海棠就和林怀平说过,只不过那会儿林怀平刚和邓芳琴结婚没多久,邓芳琴里里外外都是个宽厚后妈的样子,林怀平根本没听进去。
林海棠觉得,现在应该不一样了,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枕边人,对方是什么本性,多多少少都应该了解了吧?
林怀平的确了解邓芳琴,别的不敢说,邓芳琴爱财,这是百分百可以确定的,而且她经常明里暗里地接济和前夫生的孩子。
于是,林怀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好起来,冷哼一声,道:“她敢?”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着又打开盒子,从里头翻了些别的券出来。
林海棠余光一瞥,哟,粮票、油票、工业券,简直是心花怒放,尤其是工业券,这东西城里乡下都缺,自行车缝纫机这种大件就算了,不买可以将就着过日子,关键是暖壶、铁锅这些小件儿都要工业券,乡下分家的时候,兄弟间能为着一口打补丁的铁锅大打一架,就是因为工业券难得,而买铁锅又必须要工业券。
“都拿着,我当得了这个家。”林怀平掷地有声地说。
林海棠全部接过来,因为收获丰厚,激动得眼睛起了泪花花。
落在林怀平的眼里,是女儿那一双肖似他的眼睛蓄起了感动的泪水,女儿知恩感恩,林怀平心里是熨帖的。
林海棠最想要的是工作呢,她一直找着机会,这会儿就单独把布票拣出来,还给林怀平,“爸,布票给您留着吧,我拿着也不知道买什么,我有身上这件穿着就够了。”
“叫你收着就收着。”林怀平摆摆手,指着外面竹架上晾着的衣裳,“买那样的,你穿着肯定好看。”
竹架上不止晾着林怀平的衣裳,还有林爱英和邓芳琴母女的,林爱英二十来岁年轻爱美,邓芳琴则是个老来俏,母女俩的衣裳有碎花的确良衬衣,也有条纹的翻领线衣,与这个时代普遍的灰蓝黑相比,可以说是非常时髦。
要林怀平客观地说,林海棠比林爱英好看很多,林爱英捯饬捯饬都看着清秀可人,林海棠穿上去那肯定更好看不是?他这话一说完,就看到女儿打量着外面的衣裳,眼里满是羡慕的目光。
哪知道,林海棠看了半天还是不要布票,她不好意思地说:“那样的衣裳给我穿挺浪费的。”她说着伸出手掌心给林怀平看,“您瞧我这双手,就算买了好看的衣裳,几下就拉坏了。”
林海棠常年干重农活儿,割麦子,打谷子,抡锄头,担大粪……她的手掌心和指腹皲裂之后长拢,长拢之后又起水泡,几乎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毛糙的茧子。
——比林怀平的手还要粗糙很多。
这直观的视觉狠狠地刺痛了林怀平,偏偏林海棠又是很寻常的语气,让人觉得这样的苦是她的家常便饭。
林海棠继续说,语气有点低落了,“那些衣裳是很好看,要是我也像邓阿姨和爱英妹妹那样在城里工作,我也愿意穿,但我只是个种地的乡下人,穿着这样的衣裳去干活儿,人家会说这是罗锅穿背心——出洋相。”
终于,林怀平听到这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很快,他就开口,“这样,最近152农场在招工,是专门针对职工家属的,爸给你报名,你去试试。”
林海棠心里松了一口气,七弯八绕地,可算绕到这里来了,她道:“可我只是初中毕业,有符合条件的岗位吗?”
她在饭店门口细细看过,条件当然能符合的,这么一说就是提醒渣爹一下她的条件没问题。
“符合的,放心。”林怀平回想了一下文件的内容,农场下属单位对技术性强的岗位一般是面向社会招聘,或者由高校分配,而这次的服务员、档案室资料员这一类不需要多少基础的岗位,就经常面向职工家属,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给职工的福利。
当然,为了惠及更多的职工,一个家庭限报一人。
林海棠当然一口答应。
林怀平找出两个铝皮饭盒,用网兜装着,揣上几张饭票和粮票,去了手套厂的职工食堂,十几分钟,又从食堂回来。
一打开饭盒,林海棠就闻到一股窜鼻的肉香味儿,只见一个饭盒装着满满一盒春笋焖红烧肉,另一个饭盒挤着三个大白面馒头。
妞妞和石头毕竟还小,兄妹俩忍不住盯着饭盒吞口水。
“来,吃吧,外公专门给你们打的。”林怀平看石头的目光那叫一脸慈爱,把自个儿原先那个饭盒也拿出来。
林海棠带着孩子们洗干净手,然后拿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给兄妹俩一人一半,就开始动筷子吃起来。
手套厂效益不错,食堂做菜舍得用油,而且猪肉是农场调来的,肉肥瘦带花有一指头厚,肉泛着油汪汪的糖色,焖得又软又糯,笋片吸饱了汤汁,口感脆,味道厚。
即便林怀平是工会主席,也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一顿风卷残云,连饭盒里的汤汁都拿馒头蘸着抹干净。
吃过饭已经不早,林怀平安排林海棠母子三个在客厅的里间休息,他自个儿则回厂里上班。
客厅被立柜一分为二,为了面子上好看,当然是外面宽绰些,立柜背后的空间很小,放着一张钢丝床,剩下的地儿勉强能下脚,估计平时就是用来应付客人留宿的。
林怀平去上班之前,和林海棠讨论了一下适合她的岗位,讨论来讨论去,最适合的还真就是饭店服务员,林海棠去报名需要证明,就是由手套厂盖章,证明林海棠是职工家属,林怀平良心不多,做事倒还不拖拉,说一会儿到厂里就把证明开好。
下午林海棠没出门,带着两个孩子睡了一觉,起床之后从林怀平的书架上找了个本书,教兄妹俩认字儿。
……
下午五点半,家属院逐渐热闹起来。
自行车的叮铃声,小孩子们呼啦啦跑来跑去的笑闹声,偶尔还传进来两句大人开玩笑的说话声。
林海棠先是听到外面有人和林怀平打招呼,“林工,下班啦?”林怀平以前是机械方面的工程师,大家不好喊“林主席”,就喊他林工。
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人扬声说:“老林,你看谁来啦?”,那人不等林怀平回答,道:“建设他媳妇儿和两个孙子来看你啦,来就来,还带了一篮子的青菜。”
林海棠听到建设这个名字不由得眉头一挑,王建设,那是邓芳琴和前夫生的儿子,这么说,说话的这个人就是邓芳琴了。
外面邓芳琴的调门高高的,好像巴不得拿个喇叭让家属院的人都听到,“老林你瞧瞧,这青菜多鲜嫩,还滴着水呢,菜场里可买不着这样的,也就是建设两口子想着咱们,大老远给咱们送过来,咱们才能吃上这么新鲜的菜。”
听听邓芳琴这口条,一篮子青菜吹上天,林海棠回想小时候,怪不得自个儿老在她手里吃亏。
外面林怀平没说话,邓芳琴约莫是看到两个孙子心情好,兴兴头头地说:“咱们晚上吃杂酱面,就用建设媳妇儿带来的小青菜下锅。”
杂酱面,那得用富强粉擀面条,用后腿瘦肉剁臊子,还得舍得倒菜油,至于小青菜,那真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林海棠啧一声,邓芳琴这账可真是算得精啊,一篮子青菜,就换她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吃上油滋滋的一顿。
外面的林怀平显然也不憨,以往邓芳琴这么对王建设两口子,林怀平没觉得多不舒服,因为再怎么说,在邓芳琴这里,王建设两口子的待遇好不过林爱英。但是今天不同,他自个儿二女儿就在眼前,女儿一家三口的苦模样,对比上邓芳琴儿媳妇和她的两个孙子,相差可太大了。
林怀平垮着脸,问邓芳琴,“你儿媳来了吃杂酱面,那我女儿来了吃什么?”
邓芳琴是觉得林怀平的语气不大对劲儿,但是她十几年没见过林海棠姐妹,压根儿想不到那边去,只以为林怀平是怕她对王建设比对林爱英好,赶紧顺着林怀平的口风道:“女儿吃炖排骨、吃油炸小黄鱼、吃大鸡腿,好吧?”
这时候,客厅的门嘭地一声从屋里打开,林海棠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那我先谢谢邓阿姨要给我做这些菜哟。”
邓芳琴的表情就像活见鬼一样,本来手里抱着王建设的大儿子、她的大孙子,给这一下惊得撒了手,小孩儿其实也没摔着,但是平时浑惯了,立马往地上一趟,打着滚地呜哩哇啦,“好疼啊啊好疼……”
哭一哭,奶奶就得拿着糖来哄了不是?
而邓芳琴呢,盯着林海棠不错眼地看,很快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林怀平的二女儿吗?
一霎时,邓芳琴只觉得胸口抽疼,好不容易让林怀平和那边断了往来,怎么又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