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要去见亲爹,倒是不用担心刘细妹不高兴,实际上刘细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心胸着实开阔,即便十几年前刚离婚的那会儿,她也允许林海棠姐妹两个和亲爹往来,甚至于很少在姐妹面前说她们亲爹的不好。
那会儿林海棠七岁,还不是很清楚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偶尔也会和姐姐一道去看望亲爹,只是后来亲爹二婚,她和亲爹再娶的那个女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此后就再也不肯去了。
她不肯去,亲爹又从来不回四角楼村,两边自然就见不上面。
等到林海棠结婚的时候,在四角楼村里办酒席,亲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他人没回来,叫林海棠的继妹林爱英过来。
林爱英的小皮鞋踩得哒哒响,满脸都是嫌弃的表情,好像乡下就连泥土都比城里的脏一样,当着许多人的面,掏半天也就掏出来十块钱,随手往林海棠身上一扔,“以后要是被婆家嫌弃,可别赖我们没给嫁妆啊。”
听听,这叫人话吗?
林海棠捡起那十块钱,扔回林爱英脸上,还顺带抄起旁边的水瓢,舀满满一瓢水,给林爱英浇了个透心凉,林爱英浑身湿哒哒地离去,也不知道脸上滴的是水还是眼泪。
那之后到现在,林海棠和亲爹那边再也没有打过交道。
“你要去见你爸?”刘细妹听了林海棠的话,脸上露出十分的惊讶。
林海棠没有说准备去应聘,报名是一回事,成不成又是另外一桩,实际上她并没有很大的把握,只是想努力一试,还是等成功了再说吧。
“妞妞和石头还没见过他,还是去看一眼吧。”林海棠说。
刘细妹点点头,竟然还挺认同,“林怀平毕竟是你爸。”
这个时代很多人的观念就是,不管父母做了什么,对于儿女来说,“那始终是你爸/妈。”
林海棠无声地叹息,不知道该说她妈善良还是愚昧,当然,如果真的论起来,她更多的是心疼她妈。
刘细妹和林怀平离婚,那可不是什么好聚好散,为什么离婚以后林怀平再也不回四角楼村?因为他不敢,在村里,他的脊梁骨早就被人戳烂了。
在刘细妹和林怀平还是小孩儿的时候,两家的大人为他们订下亲事,后来林怀平长到十岁上死了爹,妈又是个病弱干不了重活儿的,刘细妹的父母守着承诺,把林怀平当女婿,经常接济林怀平母子俩,而且林怀平在读书上有点天分,刘家还省吃俭用供他读书。
至于林怀平的老娘,全是靠刘细妹照顾着。
期间为了给林怀平的老娘冲喜,俩人在乡下办酒成了正式夫妻,林海棠姐妹两个相继出生,刘细妹一边辛劳养家,一边照顾多病的婆母,日子不知道多苦。
林怀平也确实争气,一路念书念成了十里八乡的大学生,大学毕业之后更是由国家分配工作,成了端铁饭碗的人。
那时候刘细妹也没过上好日子,因为家里欠了很多的外债,林怀平有收入了,家里的状况也只是变成了两个人挣钱还债。
等到家里的债务终于还清,林怀平的老娘熬了多年终于熬不住,撒手去了,林怀平回乡办完葬礼,林老太太的坟头草还没一尺高,林怀平就跟刘细妹提出离婚。
理由也很简单,主要是两点,一个是说这场婚姻是包办婚姻,属于封建残留,不符合新时代的自由婚恋政策;另一个就是说结婚多年刘细妹只生了两个女儿,尤其林海棠出生以后七年,刘细妹肚皮再也没有过动静。
这话谁听了都骂林怀平没良心,现在嫌人家是包办婚姻,吃刘家的粮花刘家的钱,要刘细妹给老娘亲养老送终的时候咋个不说?再说了,两个女儿都生出来了,那被窝难道是被人摁着你钻进去的吗?
可惜刘细妹这个人啊,深深认为结婚十年都没能生个儿子是真的对不住林怀平,又见林怀平离婚的意思很坚决,也就真的离了婚。
林海棠的梦里,宋卫东好歹还是老婆死了半年,初衷是想着找人照顾孩子,才和女知青结婚,林怀平呢,端着铁饭碗,住着青砖楼,单身生活潇洒自在,但也不过三个月就娶了二婚老婆,二婚老婆还带了个拖油瓶林爱英。
……
刘细妹进了灶屋,把房梁上挂着的竹篮取下来,那里头装着鸡蛋,是攒着要拿去卖的,怕耗子咬怕大黄狗偷,所以挂到了房梁上。
数一数,刚好二十颗整,“也不好空手去,这一兜子鸡蛋拿去当个礼吧,去了别吵架。”
人的观念是没法瞬时改变的,林海棠并不和刘细妹争辩,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当然不是去让林怀平感受女儿的孝顺的,她以前年纪小,身上有傲气和骨气,不肯拿林怀平的钱,但是现在她觉得,林怀平欠她们母女的可太多了,她为什么不拿?留着便宜继妹林爱英母女吗?
至于鸡蛋,林海棠的确是需要的。
第二天早上,林海棠难得地睡到了八点钟,在宋家的时候要干活儿,六点多就会醒,本来是养成了习惯的,但是在娘家太松泛,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起床的时候,刘细妹和陈树根已经出工去了,灶膛里压着一把麦草,温着锅里给娘仨留的早饭。
地窖里掏出来的红薯,煮得软烂流蜜,几个红薯中间一个搪瓷缸,里面有小半缸米饭,而且是干饭,搪瓷缸上头放着一个海碗,里头是炝炒的菠菜。
虽然不是顿顿都像第一顿那么费,但这已经是能给自家人的最用心的饭菜了。
吃过早饭,洗了碗筷,林海棠给俩孩子换上干净衣裳,将孩子们指甲缝里的泥巴抠干净,再往竹篮子上放两把青菜遮住鸡蛋,然后出发往城里去。
依旧是先走到152农场,然后坐公交车去市里,不过这次没坐多久,到站下车之后再走上几分钟,林海棠和俩孩子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到了向阳手套厂的家属区,这家属区不大,也就两栋青砖楼,看样式应该是筒子楼。
向阳手套厂,主要生产劳保手套,也是152农场的下属企业。
这会儿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家属区只有些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嬉闹着跑来跑去,再有就是老大爷在石桌上下象棋,以及老大妈、年轻媳妇们聚在一块边唠闲嗑边做些缝缝补补的碎活儿。
林海棠也不急,寻着一处空桌子,带兄妹俩过去坐着。随手捡一根树枝,在石桌上写了一撇一捺,教孩子们认字,“跟妈妈念,人。”
石头:“人。”念完了伸出食指,准确地描一遍。
妞妞大眼睛扑闪扑闪,“银。”
不用林海棠说,石头纠正妞妞,“人。”
妞妞揪着头顶两根冲天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银。”
咦,林海棠纳罕了,这孩子平时说话好好的,怎么到认字的时候就嘴瓢啦?
娘仨教字认字,也不觉得时间难熬,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进家属区的人开始多起来,而且基本都是青壮年,人手一两个网兜装着的铝皮饭盒,这一看就是中午休息,去食堂打了饭菜回来。
林海棠还是不急,只是细细地盯着从外头进来的方向。
直到那里出现一个中年人,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四个口袋的干部装挺括整洁,隐约间五官有和林海棠相似的影子。
说真的,林海棠觉得林怀平良心被狗吃了,但长得是人模狗样的。
远远地看着林怀平到了一栋楼下,掏出钥匙打开位于一楼的一间屋子,然后提着饭盒走进去,而且那间屋子外面晾着一些中年人的衣裳裤子,林海棠估计,那就是林怀平的家。
林海棠这才站起来,提上自个儿装鸡蛋的竹篮子,牵着妞妞和石头,往那栋家属楼走过去。
不过她没有立即去敲林怀平的门,而是从林怀平家隔壁几间挨个敲过去,有些家里没人,有些有人的,就开门问找哪位。
这时候,林海棠就掀开提篮上的青菜,小声地问:“买鸡蛋吗?九分钱一个。”
不要票,有钱就能买到,当然可以比供销社的贵一些,家属区老有乡下人来卖的。
有个老大妈一口气买了十个,看林海棠带着俩孩子,一点儿没还价,还非要抓一把瓜子给妞妞和石头,林海棠礼尚往来,于是将其中一把青菜给了老大妈。
终于,到了林怀平家的门口。
“嘭嘭嘭”,林海棠敲门。
“来了。”里面人应声,过了一小会儿,门从里面打开。
林怀平乍一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请问你是?”
林海棠呢,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惊讶,错愕,喜悦,活脱脱就是一个对父亲感情至深的、多年未见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