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有三间红砖大瓦房,婆婆胡桂兰和宋老大各占一间,剩下一间是堂屋,堂屋中间用竹板隔了一道,里间就成了一间小睡屋,由宋老三两口子住着。至于林海棠和两个孩子,住在唯一的一间干打垒的土墙屋子里。
灶屋是竹排糊黄泥巴的小棚子,就挨在林海棠的睡屋边儿上。
大概是听到灶屋有声音,有人朝灶屋走来。
“妞妞妈,你起来啦?”进来的是宋大嫂许翠香,“我在路上听人说,看到你去村口打榆钱了,就猜到你肯定精神头回来了,这阵子你老不见好,我担心死了。”
许翠香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亲昵的笑,看着是真的很为林海棠高兴,不等林海棠应声,她走到灶台边去揭锅盖,兴兴头头地说:“可算又能吃上妞妞妈做的饭了,我看看今天做了啥?”
宋老三的媳妇儿张春兰在许翠香后脚进来,听到宋大嫂的话,张春兰垮了脸,“大嫂嫌我做饭不好吃,那我以后不做了呗。”
“哎呀,瞧瞧咱们家的新媳妇儿。”许翠香还是个笑模样,转身亲亲热热地挽着张春兰的手,道:“你做的饭也好吃,我这不是好久没吃妞妞妈做的饭了想得慌吗?以后不做就不做了,咱有妞妞妈呢。”
张春兰才十九岁,许翠香好言好语地哄了两句,她脸色就雨过天晴了,一道站到灶台边儿上去,也说:“中午吃啥?”
语气里很是期待。
林海棠就跟没听到一样,压根儿不搭理俩人。她心里门儿清,许翠香开心并不是因为她身体好转,是一大家人里就她厨艺最好,其他人吃她做的饭吃刁了嘴,而且老黄牛又能干活了,他们身上就轻省了不是?
许翠香和张春兰逐一地揭开大铁锅盖子,锑锅盖子,甚至还看了煮沥米饭的木甄子,将倒扣着的簸箕都揭开看了一眼,最后许翠香难以置信地问:“妞妞妈,你都能下床了,却没做饭?”
林海棠也是笑眉笑眼的,轻描淡写地说:“嗯,没做。”
张春兰抽抽鼻子,“不对,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说着又东翻西翻一通找,最后看到柴堆里的榆树枝,还有菜板上的一点饼渣,道:“二嫂烙了榆钱饼啊?”
面粉是细粮,本身口感就比高粱米、红薯干强得多,这会儿的榆钱又正鲜嫩着,两样加在一起当然好吃,关键林海棠厨艺又好,光是想想就叫人流口水。
“对。”林海棠还是笑眯眯地,说:“都吃完了。”
说的话气死个人,偏偏脸上又笑着,给许翠香和张春兰看愣了,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做啥反应。
这时候,门口又进来一个老太太,是宋卫东的老娘胡桂兰,胡桂兰齐耳短发用钢夹子别着,身上穿着一身靛蓝的劳动布衣裳,看着是个挺体面的老太太。
胡桂兰进门就问林海棠,“妞妞妈,你用家里的面粉烙了饼?”
“咳咳!”林海棠先是咳嗽了两声,然后说话的声气比刚刚在晒坝和来旺妈评理时虚弱了很多,她有些惊讶地回道:“妈,瞧您说的,我不用家里的面粉,难道还能用别人家的面粉?”
胡桂兰噎了一下,林海棠又道:“哦,刚好鸡下了蛋,我就磕进面糊里了。”
许翠香和张春兰听到林海棠吃了鸡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宋家一共十口人,大事小情全凭胡桂兰做主,为什么其他社员家里现在只能吃高粱饭红薯干,而宋家还有面粉呢,一个当然是因为宋老大有工作,妞妞和石头有固定抚恤金,另一个就是胡桂兰精于打算,换句话,说是抠门也可以。
鸡蛋能卖八分钱一个,八分钱在供销社能买四盒火柴,家里的鸡蛋是攒着还是吃,平时都是由胡桂兰做主的,谁偷偷动了都要挨骂。
偏偏林海棠又用拉家常的语气继续说道:“烙榆钱饼就得加鸡蛋,不然容易散。”
听听,这还在教手艺呢。
许翠香和张春兰对视一眼,这头老黄牛要翻天啦?
林海棠看见胡桂兰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嘴巴张了合,合了又张,她心里要笑死了,她今天打算从胡桂兰手里掏点钱,并不打算撕破脸皮,所以这会儿还收着呢,只是气一气而已。
大嫂许翠香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妞妞妈,我们家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清楚,盐巴、煤油、火柴,哪一样都指着鸡屁.股那几个蛋,我们都馋着,可没一个人舍得吃的。”
林海棠手一搂着妞妞,一手搂着石头,道:“大嫂说的在理,不过我是做给妞妞和石头吃的,我病了这些天,两个孩子都跟着瘦了,我想着他们每个月有十块钱的抚恤金,吃个鸡蛋总是能够的吧。”
要是有票的话,供销社里的白糖八毛钱一斤,食盐一毛三,酱油一毛二……十块钱当然吃得起一个鸡蛋。
许翠香说不过这个理儿,也就闭了嘴。
而胡桂兰深吸了两口气,忍耐着说道:“给俩孩子吃个鸡蛋也没啥,我当奶奶的和你一样疼他们,但是用玉米面烙饼就算了,哪里就要用面粉呢?”
林海棠又咳嗽两声,低着头没说话。
胡桂兰以为林海棠听进去了,缓了语气,使个眼色给许翠香,许翠香会意,拉着张春兰出去了。
“妞妞妈,我是向着你的。”胡桂兰关上灶屋的门,坐到林海棠旁边,一副将心比心的语气,说:“你看老大家里是两个劳力养两个孩子,人家老大还是个吃公家饭的,老三两口子没孩子,两个净劳力,而你一个人干活儿三张嘴巴吃饭,再是一家人,时间久了人家心里不得嫌你们是个拖累?”
“再说,妞妞和石头没爸爸,将来好些事情不得靠着大伯和三叔吗?你当妈的要为孩子着想,你勤快些,俭省些,人家才愿意拉拔两个孩子。”
胡桂兰总是这样,她从来不逼迫林海棠,她只是时时语重心长地地对林海棠说着“我都是为你好”的这些话。
林海棠嫁进宋家才十七岁,年龄不大的乡下丫头,很多事还不懂,就早早地死了丈夫,而胡桂兰是宋卫东的亲妈,林海棠当然就把胡桂兰的话当真,从此肯吃亏肯卖力,肯当一头老黄牛。
还好有那个梦,在梦里,林海棠就像是真实地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她的见识不一样了,心智和眼界也和以前不同了,比如现在,她就知道,胡桂兰只提她一个劳力三张嘴,却不提宋卫东几百块抚恤金,不提孩子们每个月十多块,还有她下地挣的工分是家里最多的。
“妈你说得是,这些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林海棠说道。
胡桂兰满意了,总结道:“这样吧,你帮你大嫂和老三家——”。
林海棠打断胡桂兰,接话道:“我想着,把我和两个孩子分出去,以后就不会拖累大哥和三弟,您说是不是?”
胡桂兰半句话卡在喉咙,再一听林海棠说的这话,整个人气都不顺了,“你说啥?”
林海棠重复道:“我说分家吧。”
胡桂兰胸膛剧烈地起伏好几下,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可是看看林海棠,这人低眉顺眼,真心实意,是真的因为过意不去所以要分家。
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就是方向反了,这可是个老黄牛,别让她轴过去了。
“面粉什么的,吃了就吃了,下回注意就行了。”胡桂兰哆嗦着嘴唇,强忍着说道,“你做饭吧。”
“妈,我还病着呢。”林海棠虚弱地说,其实她想笑,但是忍住了,而且还歪过去对着胡桂兰的头脸一通咳。
“算了算了。”老太太伸手扶着脑袋,忙不迭地往外头走,可见给林海棠气得不轻,是一分钟都不想再和林海棠呆一块儿。
胡桂兰出了灶屋,站在院子里喊:“春兰,去做饭。”
张春兰没吱声,倒是宋老三嚷道:“妈,这些天都是春兰做的,大嫂吃腻了,让大嫂做。”
心尖子老幺开了口,胡桂兰也就同意了,转头就喊许翠香。
许翠香倒是没说什么进了灶屋,只不过舀水的时候水瓢磕着缸沿,盖锅盖的时候也是重重地一扔,丁零当啷一通乱响,嘴里还嘀咕,“就老三是亲儿子。”
林海棠冷眼瞧着,哟,这是不高兴呢,刚才不是还和张春兰亲热着吗?
“大嫂,麻烦你洗一下。”林海棠指着吃饼剩下的碗筷,说完就带着孩子们回自个儿屋子。
至于许翠香生不生气,是什么脸色,她可不管。
许翠香做饭到底比新媳妇的张春兰要强一些,大半个小时,煮了一锅玉米糊糊,蒸了一笼红薯干,炒了一盘莴笋片,一盘油麦菜。
大家下午还要上工,许翠香喊一声吃饭,每个人端一个海碗,或是坐在小桌旁,或是坐在门槛边、蹲在屋檐下,呼啦啦地吃完了饭。
林海棠娘仨饱饱地吃了饼,根本不饿,一人盛了贴碗底的一点儿玉米糊糊,吃完就放了筷子。
“早上出去吹了风,这会儿觉得病气又返了,实在是吃不下,这老不见好,干躺着连工分都挣不了。”林海棠放了碗,虚弱地说,“妈,我下午去大生叔那儿抓副药看看。”
王大生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乡里乡亲的看病十分便宜,如果用的是他自己采的中药也就收个两毛三毛的人工费。
林海棠干活能挣十个工分,如果大队今年的收成好,十个工分就能值五六毛钱,比起看病的两三毛当然划算得多。
胡桂兰就说:“去吧,账还是先赊着,我空了去给。”
家里儿媳妇去村里的代销点买东西,胡桂兰都是让赊账然后她去平账,林海棠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一想,这不就是怕她们揩油么。
林海棠没放心上,反正她想从胡桂兰那里抠出来的可不止这么点儿。
半下午,其他人去上工,石头带着妞妞出去玩儿,林海棠叮嘱孩子不要去河边水井边,自个儿去村卫生所。
到了卫生所没见着王大生,有村民说他是回家去了,于是林海棠又往王大生家里去。
到了王家院子里,王大生两口子都在,王大生在用剪刀剪一管富强牙膏的外皮,他老婆叶大妈在搓棉线。
“大生叔和婶子忙什么呢?”林海棠打招呼道。
叶大妈抬头见是林海棠,笑道:“过了清明就是农忙,趁着现在有功夫,先把家里的零碎活儿干了,家里原先那个煤油灯的灯芯粗,太废油,让你大生叔重新做一个。”
林海棠点点头,“那是得做一个,煤油太金贵了。”
煤油是贵,代销点的煤油将近四毛钱一斤,关键还得要票,煤油票按户也按人头分,一户村民家每个月的票额一般不超过半斤,也就够点小半个月,以至于大家每次打煤油只敢二两三两地打,谁家要是能一次性打一斤那就算得上是大户了。
王大生放下牙膏皮问道:“妞妞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走,去卫生所,药都在那儿。”
“我不是来看病的。”林海棠道,“我想请大生叔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