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说了声抱歉,就红着眼睛往外跑。小桑葚想了想,没有跟出去,她坐在语文老师旁边的小椅子上,安静地看她昨晚誊写的那一份作文。
谢薄声的写作能力毋庸置疑,只是他毕竟不清楚如今的高考作文趋势和要求,给小桑葚写这份作文前,他也阅读了几篇老师发下来的范文。
昨日里,谢薄声写的作文题目是“当断立断”,高考作文要求学生在写作上积极向上,这点倒是难不住谢薄声,小桑葚坐在桌子前,慢慢地看那几张纸,耳朵却留意住隔壁的隔壁动静。
声势浩大,语文老师强自镇定,仍旧不可抑制的声线颤抖,抖着嗓子,问:“……你这些天,拿家里的钱,打工兼职,就是为了给她?”
“老师,你听我解释,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林有梦急急辩护,声音苍白无力,连解释的声音也消沉,“都是我的错,是我说自己家里缺钱……”
……
喧闹的全程,小桑葚都听到了。
语文老师又急又怒,她直接给班主任打电话,现在这个时间点,班主任刚好也到了楼下,听语文老师说找到盗窃的真凶,着急上楼,将办公室门也关上,和两个学生对峙。
小桑葚听了一部分。
林有梦一直在哭,毕竟还是个刚读高一的孩子,16岁,贪心有余,胆量不足。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将班主任的话奉为圭皋,老师细细询问几句话,她便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刚开学那阵,她是不缺钱的。
但父亲迷上了赌博。
事实上,他们家原本还没有新闻报道出来的那么惨。父亲断了手后,也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和保险金——就像有人会故意在拆迁户周围设赌局、想方设法引他们赌钱,进而诱惑着他们花光赔偿款。
林父就在这件事上栽了。
赔偿金和后来国家发的一些补贴被他偷偷拿去花掉,全都用在赌这件事上。赢钱的时候也有,不过大多是对方的一些花招,引着他去赌更大的。而尝到政府帮扶滋味的林父也就此彻底躺平,不再想什么踏实工作,只梦想着有朝一日翻盘,能够赢把大的,就能继续吃喝玩乐。
林有梦所说的,什么林父为了赚钱而工作、导致意外受伤,全是假的。
事实上,是林父偷偷借了高利贷,实在堵不上这个窟窿,被人暴打一顿,打伤的。
母亲和林有梦不敢报警,她们感觉天都要塌了——贫困户还出去赌博,借高利贷,这种事情,一旦报警就再也瞒不住。而父亲赌博被抓的话,今后林有梦考公考研也要遭受影响……母亲不仅担心女儿的前程,更担心这件事闹大后,他们就失去了贫困户的补贴和其他补助……
学校给林有梦的补贴,实际上也不在她手上,都被父亲拿走,不给就一顿拳打脚踢,或者威胁她,不让她读书。
林有梦没办法,她知道江不名的钱来的蹊跷,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去想办法拼命读书、拼命申请一切能申请到的奖学金……
有一件事,她没有说错。
五百块,她一个月的确也花不了五百块。
剩下的钱,全都去填父亲那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深坑。
而至于江不名。
他起初还坚持那笔钱是自己花掉、并想用班主任那一张做了一块钱标记的纸钞来证明。可是就算他已经开始大声吼了,林有梦还是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他俩不仅仅是高中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一直从同一个公立学校中升上来的。
……
小桑葚没有听完,在确认语文老师一时半会回不来后,她抱了数学作业本离开。经过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听到班主任在给林有梦的家长打电话,联系,请他们来学校一趟。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班主任和老师、家长们共同处理了。
小桑葚抱着数学作业本回到教室,太阳很晒,她看到匆匆忙忙、从食堂方向往教室赶来的高中生。
她有一点点的迷茫。
其实,她很想直接告诉语文老师、告诉班主任,所有的真相,究竟是谁偷了钱,他们私下里又一直这样“帮助”。
但班主任当时说的对,刚刚读高中的学生,在他们眼中,可能和谢薄声眼中牙还没有长齐的小猫一样,都是还没有生存能力的小猫。
那么,就像当初谢薄声帮助她一样,她也只能这样悄悄帮助、用一个稍微体面点的办法来提醒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了。
小桑葚相信,无论是心肠软的班主任,还是爱侄心切的语文老师,都能在考虑到两位学生未来的前提下处理这件事。
事情也果然如小桑葚所料。
在此事发生后,江不名和林有梦都有两天时间没来学校,不过班主任给出的理由是,江不名同学生病了,回家休息;而林有梦则是要参加校外的一个活动,所以请了假。
除此之外,班主任还和班上几个比较粗心大意、家庭富裕的同学都聊了聊,包括小桑葚,想要确认,近半年来,班级内是否又发生过不光彩的盗窃事情,或者,他们有没有忽然丢东西。
都没有。
小桑葚确认。
在那件事后,江不名再也没有偷过钱。
林有梦在这周快结束时才来上课,她的状态看上去有点糟糕,上课时也是心神不宁,恍恍惚惚。上午第三节晚自习时,有个断了手的男人来班级里,自称是林有梦的爸爸,说来找女儿。
老师不怀疑,让林有梦出去了。
林有梦低着头出去,小桑葚看到她身体都在抖,好像很害怕对方的样子。
这一点让小桑葚的注意力从黑板转移到她身上,班上其他同学也大多好奇望向玻璃窗外,看着林有梦走到灿烂阳光的走廊上——
下一刻,她的头发被用力薅住。毫不设防地,林父揪着她的头,狠狠地往墙壁上砸——
“臭不要脸的赔钱货,我出去干活能挣几个钱?老子断了手供你上学,你在学校里就干这种事?”
林有梦的额头重重砸在墙壁上,小桑葚听到清晰的卡吧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敏锐地跳上书桌,头也不回地跳出去,借着力量,往走廊冲去。
走廊上,林父还在揪着女儿头发,完全不顾林有梦鼻子出血,就像砸一个玩偶,他说:“不想上学就别上了,回来打工——”
“你松开她!!!”
林父听到一声女生暴喝,完全没当回事,倒是停了手,下意识松开头发。一转脸,一个35码的运动鞋直直踢到他鼻梁上,咔吧一声脆响,他被踢得眼睛发黑,受冲击力,往后倒去,手掌堪堪扶住旁边栏杆。他呼次呼次地喘着气,震惊地看着小桑葚——
一个个头极小的女学生,跳起来,一脚精准无误地踢到他脑门。她怒吼:“你离我同学远点!!!”
在小桑葚打算补第三脚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手忙脚乱地抱住她,还有人扶起满脸血的林有梦。她的伤不仅仅是额头,还有鼻血,牙齿咬破嘴唇的血,到这时候,她反倒不哭了,像个麻木的木偶,任由同学搀扶。
保安也终于赶到,将林父原地制服,按住他。
林父被一个高中女生踢到眼冒金星,完全愣住了,只看到那个小个子女生去扶林有梦,给林有梦递干净的纸巾……
烈日炎炎。
谢薄声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这还是第一次,班主任紧张地告诉他,小桑葚在警察局,配合警察叙述事件过程。
谢薄声问清楚情况,一刻也不耽误,匆匆去警察局陪伴小桑葚。尽管对方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成年,但毕竟还在读高中,可以允许他在场。
小桑葚把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警察也没难为她。毕竟小桑葚完全是身为班长来维护班级同学,也是在及时制止家暴。当时目睹这一切的学生还有很多,这些大多16左右的未成年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心理惊吓,班主任又赶回去,和学校里的心理老师一起,给学生们做心理疏通。
而林有梦的父亲被暂时关起来,她的母亲将她接走,去医院包扎伤口。
谢薄声下午原本还有课,不得已和另外一个老师换了二人的课程,在班级群中也进行了通知。他陪着小桑葚在警局了足足四个小时才离开,事情暂时结束后,才带了饥肠辘辘的小桑葚去吃烤鱼。
这一次,小桑葚第一次向谢薄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想好了,我要当老师,我要当校长,当小学或者初中的校长,”小桑葚认真地告诉谢薄声,“就像你照顾我一样,我也要照顾人类的幼崽。”
“我要保护他们不受到侵害,我还要教给她们正确的知识。”
“我也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教育者,”小桑葚掷地有声,“就像你一样。”
谢薄声笑了笑,他将碗筷用沸水烫过一边,轻轻放在小桑葚手边:“我相信你。”
他说:“你是我的骄傲,永远都是。”
这件事过后不久,林有梦请了一个长假。小桑葚从班主任那边隐约听到点消息,说林有梦的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婚,这次果断极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和对方继续生活。之前不离婚是“为了女儿”,现在同样是“为了女儿”。
听说,她母亲还打算去控告林有梦的父亲,控告他家暴、婚内多次伤害自己和女儿。
至于江不名,他申请了暂时休学。
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在下个新学期,和下一届高一生一同重新上课。
小桑葚的大部分精力仍旧在学习上,她不仅自己学,也带着周围同学一块儿。在这种浓郁的学习氛围下,很快迎来第一次期中考。
林有梦在期中考的时候来了学校,不过发挥不太好,这次只排在班级第三位。
倒是小桑葚,自从开始跟谢薄声一同分析、背诵作文素材后,作文成绩突飞猛进,终于稳居第一宝座。
高二一开始,小桑葚要准备的考试更多了。她顺利通过测验,拿到可以提前高考的名额,但其他的会考也不能落下,还有一些全国性质的学科竞赛(通过后会有一些大学的加分)……最忙碌的时候,她只有一周时间来准备三个科目的学习。
高二这一年的寒假,她只在谢薄声父母家中住了一周,就被望猫猫成校长的谢薄声重新拎回家中,他亲力亲为地教她弱势科目——语文,陪她做了一张又一张的试卷,和她仔细讨论该如何将论述文写得条理清晰又有文采。
在这样紧张的教育下,小桑葚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高考。
高考第一天的清晨,一夜未眠的谢薄声早早煮好早餐,让小桑葚吃下。他计算时间很好,早早将小桑葚送去考场,而在即将进封闭区之前,小桑葚忽然回头,向谢薄声跑过来,踮着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人潮汹涌,无数送考家长,维持秩序的家长,扯开的红色条幅,还有大喇叭里的声音,提醒大家维持好秩序。有带考的老师给自己学校里的学生加油打气,告诉他们做题不要紧张,要镇定,慢慢来,高考考的就是一个心态……
无数双奇特的目光下,小桑葚却视而不见,她从来都不会在意人类的眼光,漂亮的眼睛中只有一个谢薄声。
谢薄声脖颈上一层汗,他手里还拿着小桑葚的书包,里面装着的全是不能带进去的东西,他仍旧西装革履,耳朵不知是太阳还是她赐予的红。
“喂,谢薄声,”小桑葚认真地说,“等我高考完,你就和我结婚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