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薄声放下手。
他转身,问旁边看呆眼的班主任,还有被他动作惊到、以至于不小心将茶倒了一裤子的隔壁班班主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谢薄声说,“我把孩子交到学校手上,是对学校的信任,也是对老师们的信任。”
“希望老师们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要怎样处理才合适。”
说到这里,谢薄声又说:“我想和我妹妹单独聊聊,可以吗?”
当然可以。
小桑葚的班主任本身就倾向于维护自己班的学生,但她习惯了这种和稀泥式的处理方法,况且孙堀堀哭得太伤心了……班主任从来没见过一个男性这样哭过,他的眼泪充沛到让班主任甚至怀疑他身体里面藏了一整个太平洋。另一个班主任也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醒转过神,急切地将裤子往上拎了一拎,吸了口冷气,用纸巾急切地擦干净沾染上的热水和茶叶。
孙哥什么都没说,他僵硬站在原地,被方才那一下镇住了。
在他认知中,文化人都一个样,腼腆,不善言辞,大多数胆子也不大,稍微凶神恶煞一点,就能镇住他们……哪里想到碰上谢薄声这么“横”的,当下失语。
谢薄声拉着小桑葚往外走,配合她的步调,并不快,放慢,刻意等着她。
距离放学还有段时间,谢薄声牵着小桑葚的手,径直去餐厅。学生餐厅和超市在同一个建筑上,谢薄声去超市给小桑葚买了水果切盘、水还有刚刚烘焙出炉的、香喷喷的肉松小贝。
一手拎着东西,一手牵着小桑葚的手,谢薄声在餐厅的落地窗处找了一个位置,窗外是一丛翠竹,几只麻雀在竹影中叽叽喳喳、扇动翅膀你亲我亲,澄明的阳光穿透玻璃窗,倾洒谢薄声半身,他看着低头拆水果切盒的小桑葚,说:“你这次没有做错。”
小桑葚点头,她又说:“但班主任一开始为什么也要惩罚我?”
她不生气,只是有点不理解。猫咪的世界很少存在尔虞我诈,对于涉世未深的小桑葚而言,她仍旧单纯地处于非黑即白的想法中,不太懂班主任的处理方式。
她还不懂,什么叫做“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
做对了就是对了,做错就是做错。
没有其他的东西。
“是她判断失误,”谢薄声说,“人都会犯错,小桑葚,班主任也是人,她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也不要依托他人的判断来否认自己的坚持,明白吗?”
小桑葚认真听。
她用塑料小叉子插了一块儿甜甜的蜜瓜,主动递到谢薄声唇边:“我知道了,谢薄声,你吃。”
谢薄声将蜜瓜吃掉。
只送了一个塑料小叉子,透明的,小桑葚并不在乎这些,她用着叉子,低头给自己也插了一块儿蜜瓜:“……我第一次感受到你生气耶,谢薄声。”
谢薄声微怔。
猫咪吃食物几乎不咀嚼,现在,在谢薄声的努力下,小桑葚也仅仅是做到会尽量多咀嚼几下食物再吞。就像口中的蜜瓜,草草嚼了几下,就直接吞入腹中。
“如果不是在学校,你已经开始打对方了吧?”小桑葚仰脸,“因为他说了侮辱我的话吗?”
谢薄声说:“是。”
小桑葚用力吸了一口气,她说:“那你是在关心我吗?”
谢薄声笑:“怎么会问这种傻乎乎的东西?我不关心你,还能去关心谁?”
小桑葚低头,捏着小叉子,挑挑拣拣,选出来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递到谢薄声唇边。
她目不转睛望着谢薄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谢薄声,你刚刚讲这些话,我真的好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或者怎么描述……我就是开心,高兴,眼睛还有点点酸。”
猫咪暂时无法消化人类的那么多感情。
她在笨拙地学习。
谢薄声倾身,他咬住小桑葚叉子上的红草莓,并不介意这是她用过的餐具。
“我也是,”谢薄声说,“听你说话,我也很感动。”
不仅仅是感动。
还有心底几乎藏不住的野草,好像一场春风就能将它们催发到成长为郁郁葱葱的森林。
谢薄声陪小桑葚吃完她的水果和肉松小贝,在落日余晖中告诉她,她今天做得完全没有问题。
谢薄声很高兴,她有着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也有挺身而出、勇敢制止不公的一颗心。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谢薄声说,“你不必害怕会闯祸、或者失败——无论如何,有我给你兜底。”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吧,”谢薄声说,“坚持你自己。”
小桑葚歪着脑袋,开心地确认:“只要我认为正确,做什么都可以吗?”
谢薄声颔首:“理论上是的。”
“那,”小桑葚问,“我可以和你做-爱吗?”
谢薄声一顿,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镇定自若地回答小桑葚:“小桑葚啊,我是让你做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让你做梦。”
小桑葚:“……喵。”
不可以做。
再度被谢薄声拒绝,失落的猫猫在开始营业的餐厅中吃掉了一整碗面加一个大鸡腿,才和谢薄声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做出最终的决定,孙堀堀同学要为自己的插队行为写一份检讨报告,而小桑葚起初的行为属于制止不良显现、后来又属于被动防卫,所以不必遭受任何处罚。
谢薄声对这个判决结果还算满意。
小桑葚晚上还有两节自习课,她是大班长,有自己的责任,还要负责维护班级秩序。谢薄声同她约定——他在附近的图书馆中看会儿书,等她下课后,再来接她回家。
学校周围的图书馆中最多的书还是参考资料以及各种辅导书、高考真题试卷,要么就是层出不穷的层出不穷的作文素材、美文赏析……私立高中里面禁止学生带手机,因而,很多高中生都喜欢买纸质的或者杂志来。这一点,倒是和谢薄声读初高中时差不多。
不同的是,他上初高中的时候,网文刚刚起步,还不像现在这般蓬勃发展。偶尔有同学买来一些盗版的、厚厚的网文私印书,一张张地裁下,夹在教科书中,躲避着老师,偷偷地传看。这节课你看前十张,下节课我再看这十张。
谢薄声不读这些,他当时属于学习委员,会睁一眼闭一只眼,在同桌偷看的时候,也会帮忙打掩护。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谢薄声在书店中购买了一本崭新的《小山词》,去可以自习的地方点了杯冷饮,慢慢地看。
事实上,他也震惊自己下午的失态。
除了在搏斗课上,谢薄声没和人动过手。
他信奉,暴力永远都解决不了问题。
然而,下午时分,当他从那人口中听到那般言论时,竟真的想要给对方一拳。
他竟也想要依靠暴力让人闭嘴。
何时成了这样?
谢薄声不清楚,他捧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放眼过去,纸张上,好似都是桑葚。
他低头。
自己刚刚点的饮品,也是桑葚。
而他的桑葚,一战成名。
经过这件事,班上的同学对她更崇敬了。
——能不崇敬吗?还不到160的女生,把一个180+的男同学打到哭了一下午。而且因为是出于正义和自我保护,也不会遭受学校方面的处罚。
不要说校长了,班上同学一致表示,如果桑葚想要竞选教育局局长,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出一票。
大班长谢桑葚同学非常高兴。
在晚自习结束后、看到莫非白后,她更高兴了。
小桑葚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谢薄声还没有到,她只看到谢薄声的车子安静地停着,猜测对方可能在附近买东西,她乖乖地抱着书包等他回来。
无聊之中,猫猫东张西望,恰好看到莫非白。
仍旧是干净利索的黑色短发,还是穿着梅花武馆的衣服,坐在一个黑色电瓶车上,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潇洒又肆意,像是泼泼剌剌开出的大花朵。
莫非白来送一个遭受校园霸凌的学生上课,上午刚和郑不凡干了一场,下午又打了比赛,晚上还要送学生上课。现在的她饥肠辘辘,给她只生鸡都能啃得精光。
学校附近的小店是莫非白常来的地方,她着急要走,点了一份炒米粉,坐在电瓶车上,狼吞虎咽地吃,吃到一半,听见小桑葚惊喜的声音,她呛了一下,顺手抄起旁边的矿泉水,吨吨吨喝了好几口,举着筷子向小桑葚挥手:“怎么了,小傻猫?”
小桑葚蹦跶着跳过来:“你怎么在这里呀?”
莫非白摊手:“赚钱啊。我原来的手机打架时候坏了,新手机好贵的,看了下,要六七千呢——我和你不一样,小桑葚,像我这样的,再找男人要钱买手机,很丢猫脸。”
小桑葚:“嗯?”
“你还在上学,”莫非白笑,想要摸摸她的脸,想到自己手指上还有油,又缩回,“你好好读书,以后能找比我好很多的工作。谢薄声看着也欣慰——”
说到这里,莫非白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的,咋感觉有点奇怪,怎么整得谢薄声和你爹似的。”
小桑葚:“喵喵喵?”
“我还有一部分零花钱,”小桑葚认真地说,“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白猫先生教会了小桑葚要无私照顾同类,大家都是猫猫,理所当然也要伸出援手。
小桑葚当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她低头,打开书包,开始掏自己的小钱包。书包里面的东西井井有条,课本、教辅书、作业本、试卷……她养成了谢薄声的习惯,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轻而易举地找到小钱包,小桑葚拿出来,打算把里面的钱给莫非白,让她去买新手机。但莫非白及时压住她的手:“别别别——你别给我。”
小桑葚:“为什么?”
经过上次的事情后,谢薄声给了她很多零花钱。但小桑葚不怎么花,一直攒着,攒了不少。
在猫咪眼中,不用的钱和纸没有什么区别。既然朋友需要,那就给朋友好了。
小桑葚如此笃定地认为。
就像当初白猫先生将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罐头壳子给她吃,就像谢薄声会主动给白猫先生钱。
应该分给需要的人。
“我的老天爷,谢薄声那家伙怎么把你教成这样……”莫非白叹气,她有点感动,心里还有点五味杂陈,毕竟同类太天真的话,也不容易生活,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以后怎么生活啊小傻猫?别人一说缺钱你就给?啊?不用给我钱,我自己有钱,就是觉着一下子花六千买个手机太贵了……所以一直没舍得买,不买的话,现在就能省六七千。”
小桑葚想了想:“其实也还好吧。”
她和莫非白分析:“非白,你看呀,你要是不买这个手机,就相当于省了六七千,对不对?”
莫非白:“昂。”
小桑葚说:“省了这笔钱,就相当于你走在路上捡了六七千块,对不对呀?”
莫非白:“昂。”
小桑葚理性地继续往下讲:“你拿这’捡来’的六七千去买一个新手机呗,相当于你一分钱没花,得到了一块新手机耶。”
莫非白沉默了。
五秒后,她恍然大悟:“很有道理啊小桑葚!”
莫非白抓紧时间将剩下的米粉全都吃掉,水一口气喝光,抹了抹嘴,利索地上电瓶车,戴头盔。
小桑葚问:“你要去做什么?”
莫非白已经蓄势待发:“去买新手机!这么大的便宜!傻猫才不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