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惶恐地被推进手术室,头顶的无影灯骤然打开,亮得他睁不开眼。
昨天才进行一场手术,难道又要进行手术?
他能做的抗争仅仅是怒目圆睁,架不住医护人员把他安置在手术台上,哪怕他身体不能动,依然将他的手脚固定住。
接着便离开手术室,封闭的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空气中安静得不可思议,他听到心脏起搏的声音,难以遏制地想,这些人是不是要取出他心脏?
一瞬间恐惧席卷全身,他的手脚变得无比冰冷,在冷白的无影灯下,白得是个死人。
他倒希望自己是个死人。
江宏死死盯着前方的电子钟,他从下午点等到六点。
说起来只有个小时,但像等了年。
许是他盯得太用力,眼眶酸痛得厉害,他体力本就不济,想逼自己睡会儿,脑子却尤为清醒,身心皆疲惫不已。
此时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得好似幻觉,关闭的门缓缓开启。
门外透出朦胧的自然光,有人站在门边,江宏费劲地往外看。
男人一袭深色大衣,衬得人越发挺拔,标志性的桃花眼比墨还要漆黑。
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江宏依旧认出来人。
不是段知寒又是谁?
小巷初见给他的记忆太深,正是在那个小巷,他成了一个躺床上的废人,加上这些天受的折磨,他身体涌出从所未有的恐惧。
江宏看着门边的段知寒,惶恐得想叫出来,可被严严实实套着嘴套,动不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明白段知寒来干什么,来结束他的性命?
那也不至于亲自来,何况这么声势浩荡,他又是惶恐又是疑惑,在看到后面的江戾那刻,所有疑惑迎刃而解。
他知道对方来干什么的了。
段知寒冷眼睨着手术台,这是他第二次见江宏,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如果不是留着江宏有用,在江宏刺激到江戾那天,这个人就不该活着了。
看向手术台的还有江戾。
不同于段知寒的轻视,小机器人站在门外,微微掀开半扇眼帘,视线从手术台的最下方,缓缓往上移。
刚看到江宏的衣角便移开。
虽然他见过江宏不止一次,前段时间还看过视频,但他始终想不起江宏的样子,直觉告诉他江宏很危险。
他的身体下意识发抖,段知寒握住他的手:“不想见可以不见。”
江戾的确不想见江宏,或者说不敢见江宏,连声音都不愿意回忆,而且脑子里有个稚嫩的声音,提醒他快逃走!
他找不到见江宏的理由,但段知寒想他见见江宏,肯定是为他好吧。
如同刚降临到地球的时候,他内心涌出强烈的不安,那时他把自己藏在壳子里。
这次他想自己走出壳子。
小机器人挣开段知寒的手,低着头往前走,从光明的室外走向阴暗的室内,一个人面对前方黑暗。
光滑的地砖映出他的脸,还没走到手术台,就听到江宏的哀鸣。
他脑中闪过阴冷的童谣:“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
江戾前进的脚步停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段知寒的话传来:“他的嘴被封住了。”
他这才继续走。
段知寒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人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想象。
在少年的想象里,江宏是个身材高大的巨人,与其让江戾活在恐惧中,一辈子战战兢兢。
倒不如让江戾看看,江宏不是什么巨人,只是个年老体弱的凡人。
江戾不知道段知寒所想,一个人走向江宏。
从门边到手术台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但他每走一步,身后都会渗出冷汗。
当走到手术台边时,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无比清晰地在手术室响起。
这段路走了七年。
他停在手术台前,那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努力提醒他快跑、快跑。
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穿着淌血的校服,校服上还别着卡通徽章。
那是十二岁的自己。
十二岁的江戾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如同傻乎乎的小狗狗,跌跌撞撞保护自己。
小机器人愣在原地,正在这时传来温热,段知寒握住他的手,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
视线缓缓从白色的地板,落到灰色的手术台,最后是手术台上的江宏。
和他想象中的江宏不同,和他记忆中的江宏不同,江宏是个快死的老人。
在灯光的照耀下,江宏脸上的皱纹格外明显,凶狠的眼神变得格外惶恐,比自己害怕他还要害怕自己。
他的手边是锋利的手术刀,仿佛只需轻轻一划,便能割开江宏的咽喉。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冰冷的刀尖抵住江宏的脖颈,顺着动脉往下滑。
手术台上的江宏满脸恐惧,发出凄厉的呜咽,江戾的动作并未停下,刀尖上沾上血珠。
旋即听到流淌的水声,密闭的手术室充斥腥气,刚冒出两滴血珠,江宏便被吓尿了。
江戾停下手里的动作,直直看着江宏,原来对方竟是这种人?
他一直很害怕江宏,怕到记不住江宏的脸,可江宏没什么可怕的,比年幼的自己更软弱,正因软弱才会对家人施暴。
眼前浮出遍体鳞伤的小男孩儿,他像段知寒安慰自己那样,向小男孩儿说别怕啊。
小男孩儿穿着灰扑扑的校服,手臂上是累累血痕,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他想抱下过去的自己,并且也这么做了,在拥抱住对方那刻,小男孩儿变为虚影。
阴影也随之消散。
现实中的江戾下意识伸出手,环住他的却不是幻影,而是真实的段知寒。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