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月份,西京市的早晚就开始渐渐渗出凉气来,到了夜里9、10点的光景,一层层若有似无的晚风拂过,冷虽谈不上,却还是让清凉穿着的于晴抱紧了手臂。
“回家得了,别看现在白天还热,这晚上的风贼着呢,当心生病。”
肖跃看着面前有些单薄的于晴,忍不住又拿出当年的语气劝道。
于晴抬眼看肖跃,她啤酒已经下去了三瓶子,此时眼波氤氲,柔媚得不像话。
轻笑一声说:“爱操心的性子倒没怎么变。”
肖跃浅浅皱眉,正色:“换成谁也是这样。”
“对,你肖记者心怀天下,见不得世间凄凉……”于晴故意拖长了音摇摆着说,看到肖跃鼓着腮帮子才好笑地停下来,“好了,不闹了,我不冷,你别担心。”
“孩子呢?”
“孩子在我爸妈那,他现在跟新欢正甜蜜,也顾不上看,每个月抚养费倒也没少给,饿不着。”
肖跃忍不住又高了声音:“我说的是抚养费的事儿吗?再说了你家能差那点儿抚养费?我说的是孩子面对你们这件事,他会不会受影响!哎,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成这样。”
“谁告诉你我家不差抚养费啦?你知道不知道就现在这个情况,孩子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于晴白一眼肖跃,继续说,“真是理想主义者,跟之前一点都没变,你也不考虑考虑,这些实际的问题眼前,有谁能长出八只手来兼顾着。”
肖跃确实不知道,他没有孩子。
但他又似乎不是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孩子们’可比于晴要养大的还多一些。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孩子还小,现在不会说也表达不了难过,等他渐渐大了想要再找补可就难了!”肖跃想起洪小元的心理变化,嘴一秃噜就说了出来,“九二六犯人的孩子,短短半年时间不到就从品学兼优直接变成不及格还打架,这都是小问题容易解决,但他对他爸的态度,哎……”
同样身为媒体人的于晴一下子就发现了关键,她眼睛亮了亮,问:“九二六,你是说那个姓……洪的犯人,他的孩子?你怎么这么了解?这条新闻不是早先就跟完了吗?这都一年了吧。”
肖跃在心里暗骂自己定力不够,当着前女友的面几瓶啤酒下肚,居然这么轻易就暴露出了这个信息。
“怎么,不愿意告诉我?”于晴似笑非笑地顶肖跃的话,“怕我去深挖?还是说,你和那孩子有什么别的关系?”
如果不是这件事实点到了肖跃的软肋,他都实在想要夸赞于晴的敏锐了,短短一句话带着他自己的反应,于晴竟然咂摸出了这么多信息,这可比小吴要强得多,只不过事关重大,于晴的敏锐在肖跃眼里反而可怕起来,让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又冷了几分。
“一个案子后续罢了,哪那么多有的没的!”肖跃抬起手挠挠头,又重新举起杯,“也不知道该祝你单身快乐还是脱离苦海,总之,一个人也挺好,操心的事儿少,来,喝。”
于晴定定地看了肖跃一会儿,才浮起一个富有深意的笑容举起杯:“你祝我大富大贵最好。”
“你又来了,我说你家里够有钱了,怎么还想这些事儿?”
“那不一样,钱这个东西,谁会嫌少?”于晴不以为然地仰头干杯。
话题总是这样,和当年上学时没有什么区别,聊着聊着,就会回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上,让肖跃再也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
两人就这么干巴巴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于晴仿佛捏准了节奏、摸到了肖跃性子上的关窍似的,又悠悠地开了口。
“我知道,当初咱俩能分手,也是因为这个。”于晴低下头,粉红色的脸庞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显得娇柔无力楚楚可怜,她轻启朱唇,嘴角扬起一个带着凄苦的微笑,“那会儿因为这事儿咱俩还吵过好几次呢,我磨破嘴皮子也没能让你扭转心意。你呀,就是倔!但也怪,我还真就喜欢你这种倔。”
肖跃听着听着,就听出不对味儿了。
陈年往事在他心中可算不上美好,但套了个初恋的滤镜在,总也是如梦似幻一般,现下眼看于晴就要撕破这层薄雾,他有些不情愿,也有些害怕。
“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肖跃硬邦邦地接。
“呵,在你那是过去了。但是肖跃,你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跟你闹成这样?”
芝麻绿豆?肖跃心里嘀咕,这怎么能是芝麻绿豆!
“你总说媒体人应该有媒体人的自觉,要传递真相,要坚守自己的立场……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成天见地在一起听课一起学习,我会不知道?”于晴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染上了酒意一样飘渺。
“你知道的话,就不该……不该这么做。你看看世相头条跟你们合作的稿子,写成了什么样子!”肖跃本想说不该自甘堕落,但终归还是说不出口。
于晴笑得寥落,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说我不该自甘堕落,对吧?哈哈肖跃我告诉你,你在想什么,我基本一猜一个准!”
肖跃带着尴尬点点头,这话倒有几分道理,至少这篇新闻稿的视角,一看就是于晴的手笔。
“你是男人,你不明白。”于晴的声音像深夜一样开始有了莫名的凉意,“我家没错,是有钱,但是这些钱是枷锁,是威压你懂嘛?家人让我去哪,我就要受摆布,没辙啊,我花销他们的了呀!我得孝顺得服从安排吧!总不能让我忤逆,去和我爸妈对着干,那成什么了?毕业谈对象、结婚、工作包括生孩子,哪一样我能彻彻底底遂了自己心意?喔不对,不能这么说,还是有的。”
肖跃闷闷地接话:“还有什么?”
“上大学。”于晴干脆利落地灌下一口啤酒,抿着嘴,眼里带了光,“我爸希望我学医,铁饭碗嘛,但我偏不,我想做什么?做记者,做媒体,做个说大实话的人!所以瞒着家人上了学,这倒是遂了我的心意,但我没想到,这条路难啊……”
“我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你没有像我这样的条条框框……肖跃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总提现实总提钱,可是你扪心自问一下,不打好地基能盖房子吗?不查好资料能写论文吗?我现在不给自己累积资本,还靠什么去完成所谓的理想,靠西北风吗?”
肖跃感到沮丧,他很想告诉于晴,人生从来都不是做菜,非要所有材料一应俱全才能下锅,但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不忍说出口。
好在于晴并没有让肖跃沉默太久。
于晴仗着醉意轻拍了拍桌子:“但是出差的时候碰见你,我明白了一件事儿,咱们总归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吧?对吗?那择日不如撞日,从一点一滴开始做,又能有多大的问题!”
“于晴啊于晴,”肖跃张嘴愣了会儿,终于笑出来,“你今天晚上总算说了一句我爱听的话。”
于晴也跟着笑:“呿!我说话什么时候还要管你爱不爱听了!”
眼看昔日恋人似乎有了些‘改邪归正’的劲头,肖跃整个人放松不少,心想着无论如何,当年的情谊犹在,于是开口问:“那后面有什么打算?世相头条那边可不好对付,那些人油滑惯了,也没什么所谓的三观。”
“我知道,所以在上面安排下来这件事之后,我就一直很犹豫,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于晴歪着脑袋,露出苦恼的样子,继而抬头用波光艳涟的眼睛望着肖跃问,“肖跃,你帮帮我,好吗?”
“好。”面对这样的求助,肖跃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行,那可就一言为定了!”于晴终于笑魇如花起来,伸出手握成拳,只有小指冲着肖跃勾动。
“多大的人了……”
话虽这么说,肖跃还是左顾右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才配合地也伸出小指来,勾上了于晴的,好像是勾住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泡在啤酒的香气里,渐渐向他收拢过来。
“这一次的新闻稿,我也觉得世相那边有些过,但是领导喜欢,就给发了,肖跃,我想做自己的事情。”
“你是想……做自媒体?单位能同意吗?”
于晴摆摆手:“这些东西不用考虑,如果我做得好了,单位巴不得给我升官加薪呢,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做好。”
“这些东西有什么难,多用心就是了,你在学校的时候本来就是技术了得,一个小小的自媒体,难不住你的。”
“肖跃……”于晴附身过来,声音中带了些学生时代的娇憨,“这方面你是行家,我连选材怎么选都不知道的,你能不能,给我选选材呀?”
自媒体想要做出风格,文案质量是其一,但灵魂却是在选材上,华城报业的新闻选材关注点往往拔得很高,对于百姓民生方面,倒真没有自媒体这样灵动自由。
肖跃想了想,他很少见于晴这样看起来做小伏低的样子,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但那张大网毕竟还是渐渐收拢了过来,让他在酒气芬芳中也没有更想太多。
他点点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