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人性格豪爽洒脱,再带上些酒气,几回合下来酣畅的肺腑之言就伴着气势如虹的骄傲姿态如倾盆般被倒了出来。
肖跃和小吴自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酒量如何尚且不论,但这气势如虹的姿态也在推杯换盏中渐渐厚积薄发起来,掏心窝子的话不分辈分贵贱,直截了当地被摊平铺展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肖哥,今儿咱兄弟俩可聊了一路了,倒了你都没提,为什么就那么想不通,非要实名资助洪小元呢?”
小吴这个问题憋了一路,趁酒正酣壮了壮胆,终于说了出来:“你刚才说的那些孩子,个顶个的特殊,都还能把住原则,怎么到了他这里就眉眼都寻不见,一抹黑地扎进去了?”
还别说,这个问题不只困扰了小吴一路,甚至就连肖跃自己也有些迷糊,怎么就连半点考虑都没有便应了下来。
杯中琼浆映着灯光氤氲起一股莫名的气韵,跟着波纹柔和,肖跃感到一种在人生长河中漂浮的跌宕。
“大概还是像吧。”他终于说,“小元这孩子,跟我有些像。”
“就因为是一个地区出来的?不对啊,那肖哥你资助的这些个孩子,不都是西北山村里走出来的嘛。”
肖跃摇摇头:“我是说这孩子性格,跟我很像。”
“净瞎说。”小吴别过头嘻笑一声,“才见过几次啊,就知道性格了?别的不说,就咱们头一回去拜县的时候,那孩子多乖啊,结果谁能想到半年功夫不到就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能想不到呢。”肖跃沉默一会儿,苦笑了声。
在小吴有些意外的微醺目光中,肖跃将自己求学时期的过往浅浅地轻描淡写了出来。
那些曾经给稚嫩的自己带来伤害的,已经如云如月一般遥远无法触摸,却也如云如月一般静谧轻巧地笼罩了他整个人生。
“我父母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小吴连忙摆摆手:“肖哥,我不是故意要提起伤心事……”
肖跃打断他:“无妨,小吴你要知道,有时候伤心的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带来的后续,就好像我父母去世之后,我好不容易重返校园,却差点也因为父母的去世,连学业也没能继续下去。”
“啊?肖哥……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马后炮了,但是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哎,幸好,最终还是学业有成。”
看小吴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肖跃忍不住笑了:“看不出来,我们小吴还是个热心肠。”
“肖哥……”
“好好好,不打趣你。”肖跃点着头沉了笑,继续说,“孩子的世界往往很简单,这种简单是不谙世事的、没有杂质的,却也蕴含着一种‘不明理’的残忍,他们只模糊地懂得伤害别人的手段,却完全不明白这种伤害带来的后果。那个时候我回到学校,本以为可以沉下心来学习,但却没有,周围的孩子们说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更有甚者,觉得我的悲伤痛苦都是过分惺惺作态了。”
“……这……”小吴有些哑然。
肖跃理解,小吴从小就在西京市里长大,不明白这些深埋在乡野间,毫无恶意的恶举。
“其实孩子们懂什么呢,他们只是贪好玩,不明白丧失亲人的痛楚,也对话语的威力预估不来。所以很快地,我的成绩掉得非常厉害,变得不合群又易怒起来。”
“肖哥,我懂了……”小吴的语气酸涩沉重,“那后来……”
“后来是一个过来我们镇上支教的老师带我走出来的,他跟刘老师那种风格差不多,爱操心,看起来婆婆妈妈却实在心地善良得不行。”肖跃浅笑着说。
愣了半天,小吴才似是起誓一般重重地叹:“事端易解,心结难解啊。”
“其实你一路上问我为什么实名,我也一直都没闹明白,直到刚刚才想通。”肖跃受到小吴感染,也起誓一般,“洪小元是个好孩子,他缺个人拉他一把,就像拉我那个老师一样。”
两人的话题又在洪小元的帮扶上继续了很久,直到舌头开始打结才结束,假期末尾的一顿酒下来,肖跃感到自己不能再陪着小吴疯闹了,再照这么掏心挖肺地喝下去,他之前所有小秘密非得被这个热血又八卦的助理探得一清二楚不可。
原本要给小吴的假期因这次临时‘出差’错过,肖跃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想要通知小吴不必过来上班,工作室的工作目前进度都不紧张,他也好抽空去选择一下学校。
谁知道电话还没打出去就听见门口传来的开门声,肖跃握着电话探头看,果然是小吴站在门口笑得阳光明媚,手里还不忘拎着热气腾腾的早饭。
“嘿嘿,肖哥,刚出锅的羊杂,香!”
不等肖跃招呼,小吴就大剌剌笑着自顾自进门,从厨房端出两个大碗来麻利地将羊杂汤盛好端来。
“你……”
“肖哥,先吃饭,这几天应该没什么其他工作安排吧,咱不得一起去摸排摸排学校吗,眼看着小元还有一个月就暑假了,咱可不打无准备之仗!”
肖跃心里一热。
这个吴志强,虽说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往往到了关键时刻,总又显得无比贴心。
休假的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了过去,两人就着蒸腾的香气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早饭,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对学校的摸排。
对于洪小元来说,学校的选择并没有一般学生转学那么简单。
首先是不能距离白头村太远,洪小元的奶奶尚在白头村住着,这样一个乖巧孝顺的孩子若是跑来西京市里上了学,来回探亲都成了麻烦。
其次是学校内部环境,拜县一中虽然与西京市的学校设施不能相比,可放在拜县也是数一数二有排名的中学,无论是教学设备还是师资力量放在那个片区都是有名的,洪小元本来就是天资聪颖的好苗子,如果随随便便换一个中学,说不准还真的会让他成了‘方仲永’。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就是九二六交通肇事案的后续影响了,肖跃无法保证换了一个学校之后,会不会其他孩子真就能与拜县一中的三胜子他们不同,洪小元会不会转学之后再因为这件事受到排挤和欺负。
带着这三个要点,肖跃和小吴开始了对白头村周边学校的探查。
有了小吴灵巧的车技和热心的性格帮助,二人没过几个小时就确定好了方向。
拜县属西京市管辖,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一脚踩在西京市的边上,而白头村就恰好在拜县东北的山坳位置里,从地图平面上看,与拜县、西京成为了一个有着尖锐顶角的不等边三角形,只是这个尖锐的顶角白头村处在深山,盘根错节的土路拐上去着实太过困难,路程也就显得尤为漫长起来。
在这个三角形下面的底边上,夹在拜县和西京市中间的地方恰好还有一个杏林县,离西京稍微近一些,距离白头村的位置从平面看来,与拜县差不多。
杏林县自然也属西京市的辖区范围,但与拜县不同的是,杏林县早在西京市高速发展后,隐隐约约有了升区的架势,不仅政府的各种政策多有倾斜,各方面的资源也比拜县要优渥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肖跃小吴几次来杏林县采访,都是与这里的杏林中学有关。
杏林中学不仅仅是杏林市的重点中学,在两三年前,也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氛围成功跻身于西京市重点中学,向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知名高校输送过不少品学兼优的学生。
于是它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肖跃心中的首选。
只是第三个要点还在折磨着肖跃的心,他不太确定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尤其杏林中学这样大体量的重点中学,学生数量是拜县一中不可比拟的,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洪小元岂不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吗?
“肖哥,不至于的,咱们上次去的时候,杏林中学都已经开始启动心理咨询室了,怎么会放任这种行为呢?”
肖跃叹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洪小元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我怕他接受不了。”
“也是。”小吴沉思着点点头,婆娑着下巴,不多时后猛地一拍大腿,“要不就直接不告诉那边呗!”
不告诉?可行吗?
九二六交通肇事案的风波之广肖跃是清楚的,这个西京市人尽皆知的案件,难道能简简单单地凭一句‘不告诉’就能抹过去?
“小吴,咱们的新闻稿里没有出现过洪小元的名字吧?”肖跃想了想,问,“世相头条还有其他地方的新闻稿里,有没有?”
小吴二话不说立刻翻出资料来仔细核对,越看越笑了出来:“放心吧肖哥,咱们没写,世相头条华城报业那些媒体关注点都在洪庆国因妒杀人上,孩子连提都没有提过!”
肖跃感到自己的心稍稍地放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先瞒着些,反而是好事呢?
“小吴,开车,我们去杏林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