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方向,肖跃感到一种思路被破开的畅通感,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一直悬心于此事。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也并没有扎根在这一件事情上,可每每工作之余总会想起这个白头村的孩子,这曾经一度让他理性的自我感到有些奇怪,却又找不出原因。
今天貌似冲动而为的一番话说出口之后,他才感受到自己仿佛这半年来心底压藏着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份领悟。
这不是单纯的施以援手,这是对于和自己出身有些类似的穷苦孩子们的,感悟至深的理解。
有初中部主任刘老师在场,关于洪小元转学的事项开展进行得顺风顺水,不多时肖跃就将转学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了然于胸,并且暗下决心,既然要脱离环境,不如就离白头村再远一些。
“肖跃叔叔,奶奶年纪大了,还生着病……”洪小元听完肖跃的建议,有些隐忧地说。
庆国妈赶忙摆摆手:“别听娃瞎说,身体好着呢!远些好,远些就没有人一天到晚说些怪话影响我娃!”
肖跃这次来,并没有问庆国妈到底生了什么病,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多嘴,自己认为的善意有时会成为压力,他时刻叮咛自己不要越界。
但这种情况却是他必须考虑的。
好在洪小元马上要到暑假,他尚有时间来详细地规划一番,于是在叮嘱了洪小元在剩下的时间里好好学习争取考试排名可以靠前一些之后,也就抓紧时间离开,准备回到西京进行周边学校的摸排。
临走时,庆国妈和洪小元几乎将肖跃一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送到村口,眼神依依不舍。
“肖记者,大恩大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庆国妈拉着肖跃的手不断上下握着,感佩之情不知如何表达,眼神和动作就显得无比投入,“小元娃呀,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人家对你的帮助。”
洪小元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会的。”
“在村子里,不对,不管村子里还是学校,这事情都不要说。”刘老师在学校处理的事务多,自然也明白这种事情应该如何应对,“一来是防止学校村里那些人再叨叨点儿啥出来,二来也是不要让别人知道记者包揽下来这个事,别给记者添麻烦。”
这点让肖跃对刘老师的好感和敬重又多了几分。
“老人家,刘老师,还有小元,这件事还需要时间去完成,等手续全部做完,我再联系你们,就是得麻烦你们多等等。”肖跃笑着说。
“不急不急!等!”庆国妈感激地握着手,从随身带了一路的包里拿出一小筐土鸡蛋和两张不大不小的锅盔。
肖跃一开始出村时就觉得老太太包里鼓囊囊带着东西,想去接但被制止了,也便没有想太多,谁知到了村口,才知道这些是庆国妈带了一路,想要回馈给他的礼物。
他不能收。
洪小元买回来的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已经不是最新鲜最贵的那一批,再加上这土鸡蛋可比菜要贵上不少。
“老人家,孩子长身体的时候,鸡蛋就留着给孩子吃。”肖跃拒绝着,但看见庆国妈那样无以为报的眼神,想了想又接过锅盔,“不过这锅盔西京倒没有,我就收下了,谢谢老人家。”
庆国妈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
送千恩万谢的刘老师回到拜县一中后,肖跃和小吴终于踏上了回程。
雨已经不再下了,难得的好天气持续到了今天,竟然也有了些艳阳高照的喜乐意味。
肖跃斜睨着小吴没有表情的侧脸,心里笑了笑,张口问:“怎么,从听我说要资助孩子转学开始就闷闷不乐好几个小时了,是觉得他们家不用资助?”
“肖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吴气哼哼地说,“现在资助哪有实名的啊,你这样等于是把自己给暴露出去,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你怎么办?”
小吴说的不无道理。
从毕业接触媒体行业以来,肖跃跟在新闻屁股后面跑了不少的地方,不说各行各业都精通,但至少都有过了解,与贫困资助相关的新闻,也是有跟进过一些的。
其中有一条就是一位实名资助了几个孩子的人,待到孩子长大成人步入高等学府后,便因想鼓励孩子们的勤工俭学而停止资助的事情。
本身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但恰好那位资助者是娱乐圈知名巨星。
在巨星停止资助后,谁都没有想过被资助的孩子会倒打一耙,对该巨星出口成恶,这种本应健康且充满温暖的关系,竟然变成了一厢情愿的农夫与蛇。
那时的社会舆论极尽耸动之能事,巨星因此倍受压力,而被资助的孩子也被很快挖出信息,战战兢兢生活在阴影下。
肖跃他们当时做的,不是为谁战队,而是抛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观点,那就是:接受好意的人们,是否会反过来被这种善意禁锢?
在去采访全国不同的被资助者时,肖跃的目光放在了这些孩子们的真情实感上去,那些孩子大都看似稚嫩却早熟,对‘被资助’本身有着非同他人的感受度。
更令肖跃惊讶的,是那些孩子们对这种名号的排斥。
每每遇到表彰,或者接受了本没有期盼过的援助后,他们就要上台去表达自己的感恩戴德,哪怕自己不希望如此,但无论是学校还是舆论都告诉他们——你们要领情。
领情的表现让他们不堪重负,一边必须要接受这种善意才能让自己更加贴近梦想,另一边又内心焦灼,想要摆脱这种被另眼相看的枷锁。
于是肖跃的观点抛出之后,自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他本人也赞同,如果有能力有想法去以这样的方式献爱心,还是匿名比较妥当。
但在洪小元这里,他破戒了。
“肖哥,你比我年长几岁,经验也比我丰富,按说我是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去说你些什么的,但是你这个事儿真的很欠妥!”
小吴看肖跃不回复自己,更是语重心长地打开了话匣子。
“实名这个事儿其实也还好,没见过面,中间通过个……比如刘老师吧,通过刘老师给孩子一些补助,也算没太大关系,但是你倒好,整个人干什么的住哪个市都给暴露得明明白白,这事儿其他人不知道还好,要真他们谁说漏嘴,被有心人知道了,你猜猜行业里怎么评价你?沽名钓誉!懂吗!一个记者,哪敢接这么大的帽子戴?!”
肖跃忍不住笑了:“你替我考虑得还挺深入啊,小吴,这几年没白跟着我,业务水平见涨啊!”
小吴皱眉咂嘴:“啧,肖哥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就不担心吗?”
“唔,现在担心也没用了啊,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干脆一推二五六,不管不顾了吧。”肖跃靠在头枕上,眼睛渐渐从小吴身上挪到右手边车窗外。
雨后的天色湛蓝,映衬得路旁所有景物都鲜亮得很。
“而且我相信,洪小元他不会的。”肖跃轻声说,“我相信他。”
“肖哥,我可真的不是怀疑这孩子,小元是个好孩子,但是你这么相信,总得有点儿事实依据吧?”
“他对父亲的怨恨其实是一种不解,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总不着家照顾,直到母亲去世才去痛苦,反而造成更大灾祸。”肖跃解释着,“他还不明白,人世间的事情有很多无奈,现在他把父亲当成敌人,在对敌人的不解没有得到回答时,他不会做多余事情的。”
小吴仍旧有些不明白,对肖跃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仍有微词,他皱眉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摇头说:“虽然我还是不赞同吧,但是肖哥你见识多,对事情判断也比我准确,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丧气认命的声音传到肖跃耳朵里。
“你可能不太明白,这也正常。”肖跃笑笑,“其实我之前一直也是秉持这个原则,不实名的……”
小吴有些惊讶:“肖哥,听你这个意思,是原来还资助过?不止洪小元一个?”
肖跃点点头:“对,四个,都是匿名。”
“啥?!肖哥你也太强了点儿,做好事不留名啊,我都不知道,当代雷锋啊你!”小吴惊讶地瞥肖跃两眼,之后马上好奇起来,“将将呗肖哥,离西京还远呢,刚好让我学习学习好人好事,领会一下您的精神,提高我自己的思想品德!”
肖跃失笑,白小吴一眼:“八卦就八卦,还说得这么好听。”
随着小吴认同一般的‘嘿嘿’一笑,肖跃的思绪也飘回了还在华城报业做一名小记者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刚毕业不久,由于本身就是在西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了4年的新闻学,毕业之后就直接意气风发地面试了华城报业,顺利上岗,而他去采访的第一条新闻,就与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匿名资助息息相关。
“也碰巧了,当时临近过年,南方回城的农民工流采访报社里那些老记者都不愿意去,一来赶着办年货,二来又嫌这次采访本身辛苦,这么退下来,就落到了我一个刚进报社半年的愣头青身上。”
肖跃边笑边说,将8年前的画卷在小吴面前缓缓铺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