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跃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庆国妈就又站起身,边哭边骂:“你个不肖子孙,别叫我奶奶!我没你这样的孙子!”
洪小元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神色先是一凛,继而就从现场几人的状态中迅速地得出了结论,含怨带怒地谪问其他三人:“你们跟我奶奶说什么了!有什么事儿冲着我来就是,找我奶奶干什么!”
肖跃明显地感受到洪小元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那个时候他眼神单纯积极,怀揣着对未来人生的巨大使命和希望,以至于肖跃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双满是戾气的眸子时,竟然有些恍惚,半年前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眼前人?
“你自己干的好事儿,还冲别人发火!”庆国妈更是生气,被肖跃三人拦住让她无法上前。
她气喘吁吁地流着泪,满眼满心都是不愿相信事实的懊恼愤懑,怒气涌上来,让她一时气郁,身形也站不稳地晃了晃。
“奶奶你别生气!我给你拿药!”
刚才还对这种情况怒目而视的洪小元见奶奶似是要晕,赶忙扔下手中提着的菜去床头柜旁的抽屉拿出药来,又倒了一杯温水半跪着举向流泪的老人:“奶奶,先喝药吧。”
庆国妈被搀扶着坐在矮凳上,喘了半天的气,好容易缓过来之后却一把打掉洪小元递上来的水和药,哀切低声道:“喝啥药,一个个都不听话,我活着就是造孽,早死早托生!”
“奶奶!”洪小元盯着滚落在地面上的药,泡在破碎水杯中流淌出的温水里,心头一酸,也流下泪,“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一直没有说话的肖跃这时才张了张口,他感到喉头干紧,蹦出来的话语也干巴巴的:“小元,上次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学习的。”
话刚出口,他就感到了自己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洪小元眼眶泛红,抬起头盯着肖跃,童言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子一样剐在肖跃心上。
“肖跃叔叔,你有过这样一个天杀的父亲吗?”
肖跃很想告诉洪小元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还在世,还可以看到、参与他的人生,可他只是努了努嘴,并没有多说。
短短半年,这孩子对父亲的态度天差地别,就算肖跃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也无法替洪小元去思考去选择。
于是他只能让自己去聆听。
洪小元在刘老师小吴等鼓励下,终于向庆国妈吐露了自己的遭遇。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洪小元得知自己的父亲不是因妒成狂去主动作孽,而是相思成疾过失伤人之后,腰板终于能够挺一挺了,也确实一如肖跃所料般地立下了要成为记者的心愿。
他没有忘记父亲的失误以及三胜子两位堂哥的性命,依旧保持一股倔强的低调继续学习着,以为用这样的姿态可以让其他人看在眼里,认可他对事实的尊重以及对生活的努力。
然而他期望的这一切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三胜子变本加厉的报复式霸凌。
“也不是每天,不过一个礼拜总有两三次吧。”洪小元讲述着,声音平静而空洞,“打也不会真的打多狠,主要就是要钱,说是要赔命,还有就是让其他同学们怕我,他们说,龙生龙凤生凤,杀人犯的儿子也总会杀人的,呵,我还真是有个好爹。”
委屈、伤心的情绪没有在洪小元脸上露出来过,在讲述过程中,他甚至连些许的情绪起伏都很难表露。
肖跃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越揪越紧,多少次的求助无援才能让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竟然如濒死之人一般了无生趣?
“小元,你应该来找老师的!”刘老师忍不住地掏出烟,皱起眉头走到窗边点燃,重重地吸了一口,将眼圈吐出窗外,远远看去,和那些袅袅炊烟层叠在一起飘向天空。
洪小元自嘲似的冷哼一声:“刘老师,有什么用呢,之前我找过您,换来的是更重的拳脚,没用的。”
庆国妈又心疼又埋怨地流着泪问:“我娃,那过年的时候三胜子隔三差五找你出去耍,也是……”
“嗯。”洪小元平静地点点头,眼睛盯着奶奶那片被打在地上的药,现在它已经在温水里被泡得一点点散开,像是地板长了一颗刺眼的‘青春痘’。
“那你就不知道反抗?!”小吴的暴脾气还是控制不住,“给陈家的赔偿判决下来就算你们不执行法院也会执行,问你要钱算什么?”
“一条人命值多少钱?”洪小元抬起眼反问,木然的眼神浇熄了小吴涌动的怒火。
“你说、说什么?”小吴有些转不过弯来。
洪小元撇了撇嘴:“过年的时候,我说我爸的事情该赔会赔,砸锅卖铁也赔,但是三胜子也这么问我,他说‘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你赔得起吗?’”
生命无价,赔不起。
肖跃知道洪小元心中的那杆秤已经估算了生命的价值,于是后来,他默默地挨打、给钱,然后终于不堪重负地堕落了。
“没钱的时候,是大奇哥给我匀了一碗饭。”洪小元继续盯着地上那颗‘青春痘’娓娓道来,“那天刘老师也在,三胜子把我打完跟刘老师嚷嚷几句就走了,我也走了,身上钱被抢完,没钱吃饭,旁边大奇哥叫我过去吃饭,这才认识。”
“你怎么不说呢,我还专门问过你!”刘老师猛地一颤,烟灰掉在窗台上。
“刘老师,我也总不能让他们说,你包庇杀人犯的儿子吧。”洪小元淡淡地说着,无悲无喜,“况且大奇哥从来也没让我干啥坏事,事实上,他自己也没干啥坏事……”
“洪小元啊洪小元,那都是外头的混子你不知道啊?!”刘老师急起来,干脆把烟头怼灭走过来拉住洪小元说,“抽烟喝酒打架,啥事不干?”
洪小元却很平静,提到大奇哥反而带着一点感恩。
他看向刘老师,诚恳地说:“他们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也从不问我要钱。”
“好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肖跃不忍心再听下去,忍了忍想要流泪的冲动打住了洪小元的倾诉。
“肖记者,我老了,你帮帮娃吧,我没用……”
孙子在自己面前的剖白让庆国妈无力承受,她止不住自己的心焦和眼泪,好容易等到肖跃开口,便直截了当趁着没人注意时突然跪在地上冲肖跃俯下身子,口中破碎的哭腔声不大,却好像充斥了整个房间。
肖跃还在愣神,洪小元先哭着赶忙跪在奶奶身旁要扶起来她,却被老人坚定地拒绝着,就连三人再去拉,她也挣扎着不愿起身。
庆国妈哀求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肖跃:“肖记者,我小元娃是个好娃呀,我们家这个样子你也看见了,实在是帮不了娃,就当我求求你了,我一定每天念经求佛求菩萨保佑你啊……”
“老人家你快起来!”肖跃顾不得面前老人年岁已高,使了使力将老人拉起,“您就算不说什么,我也会帮小元的!刘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商量了一下午,您放心,放心啊……”
“谢谢!谢谢……肖记者,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庆国妈这才顺势又坐回矮凳,裤腿上的泥灰也不扑,只用袖口楷着眼泪。
“记者同志,你看娃这样的情况,咱总得想个切实的办法,咱们一起努力,就直接帮到位。”刘老师立刻跟着点明重点。
其实对于这一点,肖跃已经考虑了一路。
他本来是想,洪小元面临的情况如果是三胜子的欺负和与校外混混的勾结,还可以以自己记者的身份利用一些工作之便来让学校专门出面处理,但通过孩子自己的口述,他发现这件事不能简单地这么办。
洪小元提到父亲的次数不多,比起半年前他会时不时说‘我爸告诉我……’,这一次却从未再谈起过,取而代之的,是对父亲的冷嘲热讽和深深的恨意。
这个孩子,在被霸凌的过程中,随着自己曾建立起的信念的崩塌,父亲的伟岸角色也一并在他心中崩塌,化为一摊不堪的泥泞刺激着他,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人生。
“刘老师说得对,要帮孩子,就得从根上帮。”肖跃沉思很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抬头对庆国妈和刘老师说,“换个环境吧,换个环境最好。”
刘老师一愣,思忖一会儿才点着头:“对,娃脱离一中现在这个环境,估计会好很多,起码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再来欺负他,娃心也会净一些。”
“好是好……”庆国妈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想了想又发狠一般拍着腿,“换!只要对娃好,老婆子干啥都行!娃呀,你别担心,明天我上隔壁村问问你姥姥姥爷……”
洪小元却打住奶奶的话:“问他们干啥!家里一出事比谁跑得都远,就知道围着他家那个小儿子转!不许去!我爸没本事就算了,咱也不能一家人的脸都丢到隔壁吧!”
肖跃拉住洪小元,问他:“小元,让你转学,你愿意吗?”
洪小元低着头,想了半天才说:“不转,家里没那个钱,而且在这也没啥不好,打就打呗,早就习惯了。”
“钱的事情你不用考虑了。”肖跃笑着冲他笑笑,抬头看着为难的庆国妈,“孩子愿意的话,这件事我来办就行,您年纪大了,不要东奔西跑。”
“那怎么成!”所有人都很惊讶,庆国妈更是当场就想拒绝。
小吴也神色古怪地盯着肖跃,想要说什么却被肖跃制止。
“没什么不成的。”肖跃淡笑着,又拉过还在震惊中的洪小元问,“但是你得跟我保证,你必须按照自己的目标,好好去努力,好吗?”
洪小元的神色从震惊渐渐变为感动,又最终化为斗志:“好!我一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