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不能吧?!”
听完刘老师的大概描述之后,肖跃震惊得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连摆在桌边的白粥被碰倒摔在地面洒了一地都没有注意。
这和他原本的预期相差得太远了。
在新闻稿发布并且大获好评之后,肖跃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带到了白头村,虽然陈兴业家仍然对此颇有微词,可成千上百明晃晃的雪亮眼睛盯着看,总会还洪小元一个清清白白。
可事实却大相径庭。
刘老师的话语简练,声调急促得像一颗颗已经从枪膛射出的子弹般拦不住。
“本来是件好事,但小元这孩子越来越自闭,问些什么又不说,学习成绩掉得厉害!这眼看着要考试了,他逃课逃成这样,成绩不抓紧,以后对升高中乃至考大学都大有问题啊!肖记者,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能不能劳烦您再过来看看孩子?哪怕……哪怕就是问问他到底怎么了,我们做老师的也好对症下药。”
“刘老师您别急,我这边安排一下就过去。”
劝是这么劝的,但肖跃此时此刻却比刘老师紧迫的语气还要再心焦一些。
他把没吃完的馒头胡乱地往旁边一放,地上的食物也来不及管就立刻在电脑上查看起自己手头上的工作,用最短的时间整理完毕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给小吴打电话。
“喂肖哥,想起来问候我节日快乐了?哈哈我就说咱们劳动人民,不应该忘了……”
顾不得小吴在电话另一边的揶揄,肖跃只扔下了几个掷地有声的音节:“小吴,休假结束,来办公室接我,我们去拜县。”
……
西京市虽然地处西北,气候干燥,但相对来说也有雨季,通常讲,是在每年8、9月份。
但今年不知怎的,从4月份开始,绵绵细雨就好像特别青睐这座古城,裹着它赖了月余也迟迟不见离去,早上还是艳阳四射,待到现在又下了起来,仿佛为了应景一般。
小吴的车开到办公室楼下,就看见肖跃一身单薄的外套撑着伞在细雨中瑟瑟发抖。
“肖哥快进来!你看看你,怎么急成这样?”他一边赶紧停稳车打开车锁,一边从窗户里招呼脸色都有些白的肖跃。
“大过节的让你跑回来,实在不好意思……”肖跃收了伞挤进副驾,看小吴的目光中有感愧,更有掩盖不住的焦急。
被叨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小吴却并没有不开心,反倒朗声笑着安慰肖跃:“看你说的,该忙活的时候,咱们过年不回家也有的是,劳动节嘛,可不就是该劳动劳动?”
肖跃知道小吴这是为了让他好受一些,也领情地不再矫情。
细雨霏霏,通向拜县的路程就越发难走了。
“肖哥,是洪小元的事情吗?”小吴一路开出城门也不见肖跃讲话,主动问道。
“是。”肖跃没有打趣的心情,想想路途还远,就一五一十地将刘老师的电话给小吴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事情始于那次白头村的洪庆国家。
那日他们前往白头村,告诉庆国妈新闻稿的事情,引来无数围观,还因此差点与陈兴业一家人起了冲突。
虽然村委书记的调节尚算有效,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洪小元始终不是在白头村生活,他生活的主要地点,是拜县一中。
拜县一中有九二六案后洪小元的死对头三胜子。
“就是那个陈壮,陈兴业小了十多岁那个弟弟陈兴德老来得子的孩子?”小吴边谨慎地开车边问,“他不是都知道真相了吗?”
“知道真相可能才更可悲一点。”肖跃沉重地叹气。
对于三胜子来说,他的三个堂哥是他在白头村生活的童年中极重要的人,现如今三个失了俩,又偏偏被曝光出来是过失原因导致,报复的怒火无处发泄,便把目光更加钉死在了瘦削又话少的洪小元身上。
“刘老师说,应该还有霸凌情况,但具体是什么样,他怎么问洪小元,洪小元都避而不谈。”肖跃说。
小吴梗着脖子:“我要是他我就反击回去!干什么啊,又不是他的错!”
肖跃侧眼看看义正言辞的小吴,又苦笑着摇摇头:“有时候道理很像个小姑娘,经过不同人的手就可以装扮成不同的样子,这是人之常情,不是重点。”
“这还不是重点,那什么才是重点?”小吴立刻反问。
肖跃清楚,小吴毕业不久,性格单纯刚烈,所以有时候难免有些不解地气,他没有绕着道理再解释过多,而是重重地说:“洪小元本来是个前途光明的好孩子,这才是重点。”
说完话他想起来刘老师字里行间的痛心,自己也感同身受起来。
三胜子拉帮结派变本加厉,对洪小元的欺凌也好报复也罢,都让这个本来就苦于不知如何偿还父辈错误的孩子心态濒临崩溃。
刘老师口中的洪小元与他见到过那个,仿佛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新闻的火热没有让洪小元得到应有的尊重,他像是被一只深渊巨手拉扯着,不断地滑落,从越来越少的笑容到不断地逃课,再到原本数一数二的学习成绩在短短半年里一落千丈,甚至还与校外不三不四的混混们勾结一处。
这种变化令肖跃咋舌。
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桩好事竟然能演化成这样极端的模样。
“小吴,还有多远?”肖跃目光直指窗外,却似乎无心观赏细雨中山峦草木的曼妙模样。
“还得一会儿呢,肖哥,雨天路滑,我尽快。”小吴听到洪小元的事情也难掩心焦,没了平常大大咧咧的模样。
肖跃皱起眉,右手揉了揉前额:“也不用太心急,安全第一。”
但他的心似是已经早早地飘到了拜县一中,伸出手来猛烈摇晃着洪小元的肩膀,质问他为何这样。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车开到拜县一中时,阴雨已扯过了云层,缓慢地把光亮一点点地遮掩下去。
肖跃看见刘老师不住地在一中门口踱步,时不时抬眼望着门前的路,等他们的车灯亮起来,刘老师认了半晌,才猛地一顿,甚至小跑着迎上来。
小吴没说话,只是停住并且打开车锁,刘老师拉开门,尽管打着伞但仍落了满脸雨的一张脸探出来,不好意思地说:“两位记者,实在是不好意思,怪我,我没料到今天会一个劲儿下雨,这样,我们先去吃饭,暖暖身子!”
肖跃本想现在就上白头村,但雨不停,山路又陡,于是只能压住心里的焦虑下了车。
况且小吴知道自己心急,好几个小时的车程滴米未进。
“刘老师,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看肖哥今天表情都不对了。”
肖跃有些感激地抬眼看看小吴,这个年轻人能吃苦又体谅人,倒让肖跃自己觉得每天都耳提面命地对小吴强调业务,是不是有些太苛刻了。
“先吃,先吃……”刘老师带着二人坐下,虽然是笑着招呼,但紧缩着的眉头和手上燃起的香烟告诉肖跃,他根本没有胃口。
几人草草地动了下筷子,都不是很有兴致,刘老师看再劝也是无果,便开了口。
三胜子是九二六案之后带头欺负洪小元的孩子。
由于陈兴业的家世在白头村算得上首屈一指了,弟弟陈兴德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三胜子陈壮相对于村中土生土长的孩子们来说,算得上含着金汤匙出生,于是打从一开始,他便不喜欢与这些同龄孩子往来,反而和自家三个堂哥天天处在一处。
欺负洪小元,也就是因为从陈兴业家那里听来的多方指责,再加上对穷苦出身的洪小元成绩却总是很好的嫉妒,才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家境殷实让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应有的惩罚,他通常都是在从学校到宿舍的路上展开报复,就算有老师瞄见,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老师是学校初中部的主任,因事务庞杂并不代课,于是虽然有心去多照顾洪小元一些,却无力分出精力来。
新闻稿的爆火也让拜县一中对洪小元的观感大改,本来就是成绩一流循规蹈矩的孩子,这一来更是为学校青睐。
但三胜子的报复却更猛烈了。
刘老师不是没有插过手,有一次他恰好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三胜子集结了一伙少年对洪小元拳打脚踢,自己上去制止的时候,却被怒火冲天的三胜子谪问。
“我堂哥难道就白死了吗!”
孩子的眼神射出尖锐的视线,他一遍遍地阐述着杀人犯的儿子不配上学、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等话,让哄惯了孩子的刘老师也一时语塞。
洪小元却还是老样子。
应该说,他本来在新闻稿发布反响热烈后,还会据理力争几句,但现在却更沉默了。
沉默地挨打、沉默地收拾残局、沉默地生活。
“记者同志,我本来是不愿意让你们那么远再跑过来的,我也知道,这不是你们的本职工作,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刘老师猛吸一口手上的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烟头甩在脚边,烟蒂明灭着,加入不久前同个烟盒中的兄弟们中去。
“三胜子勒索也就勒索了,洪小元这孩子什么都不说也没事,我就再辛苦点还能看得见,但是有一次他上学,是直接跟着县里的混子们啊!他跟那些人耍到一起还有好?那些人天天不干正经事,小小年纪就开始抽烟喝酒打架,洪小元就跟他们整天在一起,还有好吗?!”
刘老师装满哀恸的眼睛盯着肖跃,好像是再恳求着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