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讨论之风并没有刮到白头村来。
在洪小元出现在白头村口,从肖跃的车上下来之后,便吸引了所有村民们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或是可惜或是疑问或是好奇,都如深夜中的灯柱一般射向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像是在将他扒光之后拉至审判台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无声审判。
洪小元明显地抖了抖,却没有向后退。
刘老师是来过这里家访的,拜县一中的学生大都来自附近几个村子,他也在家访中熟悉了不少村民。
看洪小元窘迫,他于是立刻领头似的堆笑冲上去向村民们嘘寒问暖,为的就是让这些探究的目光少一些,让洪小元心里的压力也少一些。
陈兴业的儿子儿媳也在其列,见到洪小元,丈夫恨恨地想上前冲,被冷着脸的妻子一把拽住。
洪小元自然是察觉到了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替爸爸鞠了一躬之后,仰头看着肖跃。
“走吧。”肖跃轻声说。
好奇的村民在刘老师的热情寒暄下并没有打消一探究竟的念头,跟在肖跃等人身后看热闹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浩浩荡荡地向洪庆国家的老房子走去。
小吴四下环视,低声跟肖跃耳边说:“肖哥,有点儿大军压境的意思了。”
大军一路压到洪庆国的老房子门口堪堪止住脚步,洪庆国的母亲原本坐在房门口的小凳上剥蒜皮,见到这种场面也不由得愣愣站起身。
“奶奶!”洪小元快跑几步冲过去,背后的书包跟着一晃一晃,他干脆将书包放下来,仔仔细细放在小凳上,才接过老人手中的活计蹲身下来自然地继续做着。
“小元怎么这个时候回家啦?还没到周末……”老人先是怜爱地摸摸孩子的头,才抬头冲着肖跃、刘老师等人问:“刘老师,肖记者,这是……”
“好消息!”刘老师不等肖跃说话就大步冲老人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肖记者的新闻稿出来了,你不知道,网上评论都翻了天了!”
刘老师声音洪亮,说着话还不忘用目光带过站在外围看热闹的村民。
果然话音刚落,村民中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老人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有些颤抖着向肖跃走过来,迎住了肖跃向前伸出的手:“肖记者,新闻稿出来了?那我儿……”
“老人家,根据我们这边的探访和排查,您儿子洪庆国不是因为嫉妒酒后故意杀人,很大可能是由于车辆故障……”
有刘老师在先,肖跃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些,他心里是怕外围那些村民们听不真切。
白头村交通生活环境都很闭塞,一旦世相头条的假新闻占了上风,一个再硬朗的老人家也扛不住同村其他人的口水。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话音未落,面前这个硬朗的老人就从眼中迸出泪来,身子一歪,竟然想要下跪!
“好人、好人啊!肖记者,感谢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老人呜咽着就要低头下跪,肖跃和小吴吓了一跳,赶忙来拦。
刘老师也赶忙冲过来制止:“你看你干啥嘛,这么大个年纪再把腰闪下了,快起来快起来!”
接地气的乡音让围观的村民忍不住都笑了,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大家也纷纷地劝慰起流泪不已的老人。
“哎呀我就说那个娃他老老实实的,不会干这事,你看看说着了吧,人记者年轻,哪能抗住你一跪嘛,这凡事都有讲究哩……”
“就是,我说庆国妈,你再不要折腾人家城里娃了,人是给你送好消息来了么又不是图你个啥。”
……
老人终于在多方劝阻下颤巍巍站起身,感激的泪眼看向肖跃,满脸沟壑里都盛满了欲说却难言的欣慰:“我是知道我儿的,他真的不会……肖记者,吴记者,谢谢,谢谢你们了。小元,把蒜放下,你过来替我给肖记者磕个头!”
洪小元应声乖觉地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就要过来跪下,肖跃赶忙一边搀扶一边冲老人说:“孩子已经谢过了、谢过了。”
“奶奶,我以后也要当记者。”洪小元拽着老人的衣角抬头说,“我跟肖跃叔叔说过了,我也想像他一样,不让别人受委屈。”
“好,我的娃,好!”老人激动地笑笑,布满老茧的手掌不断地婆娑孩子的头发。
“不让别人受委屈?你有脸说!”村民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呵斥,肖跃猛地回头去看,原来是陈兴业的儿子儿媳。
丈夫忍了一路没有说话,儿媳拉也拉不住,在洪小元说到‘不让人受委屈’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声。
“你别拉我!”他扭头冲着冷着脸的妻子怒吼,随即两三步扒开面前的村民站在老房门口,伸出手指着肖跃:“你还是个记者,简直亏你的先人!我家白白死了两个人,到你这啥不是故意的,啥车辆故障,你啥意思!他洪庆国撞死人是事实,说那么好听,给你啥好处了!他妈的现在记者这么好当!”
“你干什么!”小吴一个箭步窜出来站在肖跃身前怒视着陈兴业儿子,“我们只是探明事实!”
“事实?!我告诉你啥叫个事实,事实就是你后头那个老东西,生了个杀人犯!”陈兴业儿子脖颈上露出青筋,凶神恶煞。
妻子看拦不住,一跺脚转头钻出了人群,村民看热闹的情绪为大,也没有人真的伸出手去拦一拦她。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现在是法制社会!”小吴被陈兴业儿子这么一激,本来就冲动的性子就有些拦不住,再加上他和肖跃差不多一般高,都是1米83的大个子,身形又比肖跃壮了许多,他这么往出迈一步,倒真让陈兴业的儿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两方正僵持不下时,陈兴业急冲冲地跑了过来,身边的儿媳还不住地在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着肖跃几人。
转眼陈兴业走到肖跃等人面前,一张涨红的老脸满面怒容:“咋,我就剩这一个娃,你们还要弄死他是不是?!”
“你怎么说话的!在场谁动他一下了吗!”
肖跃却劝住正在发火的小吴,自己缓缓地站出来:“老人家,我们这次过来,是带洪小元回来看看的……”
“他还能看,我地下的两个娃还能看吗!”陈兴业暴躁地打断肖跃,两行老泪又落下来,引得身旁的儿子也忍不住哭起来。
“你们颠倒黑白啊,他洪庆国再怎么说,是他杀的人不?!是要负责不!光赔钱就算了,我娃那是两条人命!!你咋不拿命赔!!”陈兴业哭号的声音透着哀恸,将刘老师护着的庆国妈和洪小元都震了一震。
“老人家,孩子和老人是无辜的,洪庆国当然应该为这起事故负责,但是……”
“没有但是!”陈兴业大手一挥怒号,瞪视了肖跃等人一眼之后,将几近杀人的目光死死盯了洪小元好一阵,才转过身冲着村民说,“大家评评理来,我娃无辜不无辜?他洪庆国赔钱能不能买回我两个娃?洪小元踏踏实实高高兴兴地活着,我们呢?!现在的记者,啥职业道德根本就没有的,一天到晚不为我们受害者申冤,倒他妈的为杀人犯求情起来了!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要咋,我老婆子现在跟这磕死行不行!够不够!”庆国妈按耐不住,要从刘老师身后冲出来,被刘老师狠狠地拽住。
洪小元也哭起来,不知所措地定定立在当场。
“你!你个老婆子快死的人了,你拿啥赔我娃的两条命呢!”
洪小元再忍不住:“我奶奶不会死!我给你赔,我给你赔……”
“你赔!你现在就赔!”
两边的情绪逐渐被挑动起来,陈兴业和儿子咄咄逼人向洪小元逼近,洪小元则大哭不止,在庆国妈怀里挣扎着要出来‘赔命’,庆国妈哭号着拉紧孩子,一旁的刘老师和小吴死死将二人拦护起来,而肖跃却大感不妙,他用最快的速度拉着一位村里年轻人的手,求他去找村委书记,说完话又赶忙回来拉住怒火滔天的陈兴业……
……
一场本意是带来好消息的行动,最终没有如肖跃想象一般是在网络掀起否认,但却比键盘敲出的否认还要让他难耐。
他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短视。
村委书记皱着眉头两边调停,愁眉苦脸哀叹着肖跃几人突发奇想给自己招惹来的大麻烦。
“哼,你看刚才,村里人劝老太太的时候怎么说的,真出事儿,没个人站出来!”小吴听完村委书记的指责后,粗着声音低声冲肖跃抱怨,“现在还来怪我们给他找麻烦,他村委书记不就吃这碗饭的嘛!”
肖跃心情沉重,他疲倦地抬手打住小吴的话头:“陈家在白头村有权有势,村民们明哲保身也没什么,而且这件事,说白了洪庆国确实是肇事者,失去亲人的痛……哎……”
失去亲人的痛,他比谁都体会得更加深刻。
最终陈兴业一家人在村委书记好说歹说下总算是骂骂咧咧回了家,但庆国妈和洪小元,却早已经失去了刚得知消息时的好心情。
送刘老师和洪小元回拜县一中的时候,车上的氛围与来时已经天差地别,但以肖跃的敏感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会成为更加激烈矛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