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市似乎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夏和秋的界线就似乎渐渐模糊起来,时值10月中旬,仍旧热得人发慌。
肖跃是被热醒的,他一抬眼就看到从窗帘外挤进来的明艳阳光向他招手。
闹铃还没响,本想再多休息片刻,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洪小元在面馆中忍辱负重的样子,肖跃叹口气,干脆按灭闹钟的提醒,爬起身洗漱。
他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九二六交通肇事案的靶心。
其实靶心一直都在那里,就像清晨起来时看到的阳光,它在遥远的地方向你伸过来,可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喜欢在清晨被它迎接似的。
洗漱完毕回房之后,小吴已经睡眼朦胧地坐在床边醒神了。
肖跃带着些意外调侃:“竟然能起来?”
小吴呆滞又朦胧地撇一眼过来,含含糊糊说:“要做搬运工,可不得早点儿,何况搬的还是真相呢……肖哥,今儿天真好,你看那太阳,简直直指人心啊!”
阳光伴随了二人一路,虽然早上8点多就出发,但白头村距离本就偏远,等黄土渐渐弥漫起来的时候,已经又是快到中午的时候。
“肖哥,我们先去哪?”小吴眯着眼开车问道。
肖跃想了想:“洪庆国家。”
抵达洪庆国村中的老房时,他70岁的老母亲正端出一碗稀粥往嘴边送,看到二人后先一愣,继而面色多少带着些不豫地回过头继续嘬着粥,从嘴里哼出声音来,那声音肖跃听着却不大像是70岁的高龄,倒浑厚有力得很。
“现在这人还怪,不出事也不见上赶着送钱来。”
小吴在门口听得一愣一愣的,悄声问肖跃:“肖哥,老太太啥意思啊?”
“要当记者,就要会观察环境。”肖跃也侧过头给小吴快速解释着,“之前肯定有人来采访过,还专门塞了钱,八成是要搞些什么惊爆眼球的东西出来。”
“我看老太太好像不太欢迎咱们……”
肖跃拍拍他,给了一个鼓舞的眼神之后,就笑着往里走,边走边招呼:“奶奶,您是洪庆国的母亲吧,我们想了解一些洪庆国的事情您看方便吗?”
老人冷哼,头也不抬:“娃,不敢瞎称呼,我可不是你奶奶,我娃都被你们来来回回问了多少次,还问?还问!”
“哎我说这老太太怎么这样……”小吴性子急,看肖跃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就有些上头。
“小吴!”肖跃喝止小吴,回头笑着说:“奶奶,我们昨天在拜县一中门口看见洪小元了,还和他的老师有过接触,洪小元是个好孩子。”
听到孙子的名字,老人才把碗放下,半是孤疑半是愤怒地看着肖跃和小吴:“你们找我孙子做啥!他爸的事儿,扯娃做啥?!”
小吴这一下彻底没忍住,两三步走上前,嗓门也高起来:“你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喜欢给人扣帽子呢!亏我们昨天吃饭碰见洪小元被人欺负还救了他……”
“小吴!怎么说话的!”肖跃回头瞪小吴,刚准备再训斥两句,却听到老人上扬着的颤抖声线。
“你说啥?!哎,我娃可怜,是不是又是三胜子他们?哎他爸的事情么,咋能怪到娃头上!”
肖跃忙扶住不断捶着腿懊恼的老人,柔声说:“奶奶,我们跟学校反映过情况了,这一次过来就是专门查清楚洪庆国这件事的真相,还您和小元一个公道的。”
老人缓缓抬起来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种期盼的光:“你、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被肖跃喝止两次,小吴虽仍在腹诽却还是低下了声音,“为这事儿,我们好久都没好好睡过觉了。”
“奶奶,”肖跃把名片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想了想又抽出纸条大大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的时候,您可以随时找我。”
“哎!”老人看看肖跃又看看小吴,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为了配合这声叹息,手臂也重重地落在桌案上,倒让肖跃吓了一跳。
这位老人,年纪虽长,但身体却仍旧显得矍铄,但想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洪庆国常年跑车不在家,儿子住校妻子又病着,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靠这位老人打点了大半,比起城里养尊处优的老人来说,是得显得精神些。
“我那个儿,可怜啊……”
随着长叹,老人主动地开始讲述有关洪庆国的琐碎信息,肖跃适时打开录音笔,小吴也跟在一旁不时做起记录来。
洪庆国是白头村土生土长的村民,也一如平常村民一般生活、娶妻生子,下岗潮时没有保住原有的工作,家里原本因妻子长期患病就显得有些局促的经济状况因此更显得难熬,幸亏有一手开大车的本事,才挤到销售运输公司车队,成为了一名临时工。
但车队不像原先,运送煤渣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时间又长,一趟下来车队的正式职工都免不了腰酸背疼,何况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
于是,洪庆国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照顾家小,一心都扑在跑车下来的收入上。
“好在我小元娃懂事。”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连连点头,“人家娃都在外面疯跑着耍,他不,他看不得我累,只要是在家,就早早地把活儿抢着干了,照顾我,照顾他妈,忙完还不睡,要看看书呢。”
肖跃心里点点头,看来他对洪小元的认识果然不错。
紧接着,老人眼眶就有些红起来:“本来啥都好好的,但是儿媳妇病故,哎……”
洪庆国的妻子是在半年前去世的。
那会儿洪小元已经开始了住校,老人一个人在家中打点一切,除了给妻子办丧事时公司批了三天丧假之外,洪庆国仍旧一直扎在车队,这份不算铁饭碗的饭碗,成了洪庆国的家庭支柱,也成为了他的束缚。
“他回来的时候,不敢勾我难过,就一直笑,但是背后自己偷偷躲灶房哭,哭完媳妇哭娃,说他谁都对不起……”
“奶奶,”肖跃看老人有些泫然欲泣,便点到为止地换了话题问道,“洪庆国平常在家喜欢喝什么酒?”
老人脸一板:“胡说啥啊,他能喝酒?他当初结婚的时候,好么让别人给硬倒了三杯,结果浑身红彤彤地,过敏!他就喝不成!”
肖跃感觉自己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瞟到小吴身上,小吴马上点点头,紧接着飞快地记录起来。
“他平时省得,小元娃上学之后一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这下好,省下来的钱全部赔出去,娃的学费都成问题。”老人絮絮叨叨边说边叹,终于还是忍不住,用衣角揩了揩眼泪。
“老人家,你刚才说,不是有人来专门资助过?”小吴不解地问道,他分明记得他们来的时候,老太太说的那句话。
“呸!”老人将手愤愤地放下,“我要是拿了那钱,老脸就扔了算了!我当他关心我们家,结果问的全都是些乱七八糟问题,问我儿和他陈家咋了?说我儿是媳妇死了,见不得别人好,我直接就给打出去!”
肖跃心想,想必是世相头条干的事情了。
当下拉住老人安慰:“奶奶你放心,我们是正经的记者。”
他从来都不屑于搞引导提问那一套,这是一个媒体人的自觉。
从洪庆国家里出来之后,小吴拿着本子跟他聊:“肖哥,今天还真来对了,洪庆国一个喝酒过敏的人,怎么可能醉驾?再加上小卖部店家的话,哼,世相头条那边也敢!”
肖跃却笑得胸有成竹:“世相头条当然不敢,再怎么说都是要受到规则制约的媒体,直接编造消息可是要直接退圈的。再说了,如果世相头条要直接编新闻,他们还专门来找洪庆国的母亲做什么?”
“世相头条来找洪庆国的母亲?肖哥你怎么知道的?”
“看看看,又来了,不分析的毛病不改,就离记者还远着呢!”
小吴讪笑:“嘿嘿肖哥,我不是不分析,我这不是……没分析出来嘛。”
肖跃好笑地看他一眼,说:“洪庆国母亲一开始对我们的表现,包括她最后提到‘有人送钱’这件事的时候,特别的反感,就说明她肯定对来访者很厌恶,为什么厌恶?”
“因为……采访出发点就有问题啊!”小吴拍掌,“正经采访谁会去问那种一看就是为了博眼球的问题?”
“没错。”肖跃点点头,“能跑来白头村实地采访的,一定都是业界有话语权的单位,平常那些没人关注的,跟着后面转发转发也就罢了,而那些有话语权的单位里,能这么搏出位的,除了世相头条没别人了。”
小吴茫然地挠挠头:“对啊……那,那为什么世相新闻都实地采访了,还会有这样的消息?”
“想不通?”肖跃抬眼看着他,仍旧笑着,“想不通的话,我们就该去采访采访那一对新人了。”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肖跃想到刘老师泛起薄汗的脸,心里暗暗地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