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清早开始,苏雪至就忙个不停。
丁春山派手下送余博士带着他老友的遗骨归乡落葬去了,实验室里今天只剩苏雪至一个人。
上午她忙着从上次的肉渣培养基上提取纯种霉菌,准备接下来的分离试验,以获取帚状霉菌。
这将是一项考验耐心也同样需要运气的枯燥而严谨的工作。根据余博士的经验,可能需要上百次的试验最后才能获得必要的几十株帚状霉菌,再从里头筛选出能产抗生素的可用菌种加以培养。这个比例通常不会高,能达到四分之一就已经不错了。
离成功还很遥远,现在不过是跨出了第一步而已。
下午她去医院。
她是实习小组的组长,原本晚上八点钟,就能结束自己这个小组的轮班了,但十分不巧,快走的时候,十几里外一个庄子里的村民在今晚的一场同村喜宴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集体食物中毒,一下竟送来了二十多个人,上吐下泻。
出了这样的事,苏雪至自然不可能丢下不管,带着同学留下来和当班的医师一道紧急施救,忙得是人仰马翻。
好在经过抢救,症状轻的,在接受了催吐洗胃和给药后,情况渐渐好转,陆续被家人接走,最严重的几个人也没出大问题,稳定了下来。
等全部急诊处理完毕,医院渐渐恢复宁静,已是子夜凌晨了。
苏雪至让忙到半夜的同学先回学校休息,自己却还不能走,来到医师休息室,做今天的当班记录。
做完这个,她才能回去。
崩了一个晚上的神经放松下来,苏雪至也感到了无比的疲倦。
她打起精神,想快点把事情弄完。但坐下去,没写几个字,人就走起了神。
丁春山那天对她说,王孝坤要下野了,所以他还回不来。等事情完了,他就来找她。
离那天又已经过去了几天。
昨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王孝坤正式下野的消息。
今天从早上起,她的事情就没停下来过,太忙了,还没来得及看报。
但照她的推测,他应该至少还要几天才能回吧。
苏雪至正出着神,休息室那扇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她抬头,见医院里那个去年起就对自己似乎怀有好感的小护士殷勤地探头进来,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说去给她倒。
苏雪至朝小护士笑了笑,道了声谢,说不需要,让她赶紧去休息。
“我没事,我不累,晚上就替你打打下手而已。苏医师你才累吧?呀,窗户都没关好。这两天倒春寒,又冷了,我帮您关窗。”
小护士进来,走到窗前,伸手要关窗,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停了一下,转头奇怪地道:“苏医师你来看!侧门出去的路上怎么有个人!这人是来看病的吗?那怎么不进来?外面这么冷,又这么晚了,还站那边干什么?”
苏雪至一顿。
不知道怎的,小护士的描述,让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她替马太太的儿子做完盲肠手术之后,也是在这扇窗外对出去的这条路上,她看到了等着她的贺汉渚。
当时他找她的目的,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好笑。
他想让她娶他的妹妹。
难道……
苏雪至一把丢下了笔,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疾走到了窗前。
“呶,就那边,你看,刚乍一眼,还吓了我一跳呢――”
小护士给她指点方向。
医院侧门外的光线很暗,隔了几十米远,那人只是一道被夜色勾勒出的轮廓,肩上似乎披了件大衣,是个男人,静静地立在深夜里。
只能看出这么多。
但苏雪至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天!
竟然真的是他!
贺汉渚这么快就回天城了!
昨天王孝坤才正式下野,他今天就回了,来这里找她了!
所有的疲倦之感,一扫而空。
当班记录……
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雪至转身就朝外飞奔,跑到门口又想了起来,急忙脱了白大褂,一把抓起自己的外套,匆匆穿着,从侧门奔出去,飞快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分钟。
知道小护士肯定还在窗后窥着,她极力压下心里涌动的情绪,低声问:“你回了?”
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问候罢了,她却感到自己的耳根都暗暗地热了起来。
他是正月初七那日离开的,今天是二月末了。
真的,也是在和他分开了这将近两个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多想他。
一周前的那匆匆一面,其实争如不见,只让她对他愈发牵肠挂肚而已。
她见他凝视着自己,应道:“是,我回了。”
“等多久了?你怎么不进来?”她继续轻声地问。
“我见你一直在忙,怕打扰到你……”
“所以你就在这里,等了现在?”
苏雪至诧异,忍不住嚷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没关系。晚上我空。”
晚上这么冷啊!而且,冷空气有可能刺激到他的呼吸。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苏雪至简直是心疼万分。
她立刻道:“我可以走了!”
他点了点头,大衣下的左臂垂着没动,只抬起他的右臂,指了指前方:“车在那边。我先送你回校去。”
苏雪至忽然觉得他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她还略略恍惚着,见他已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大概发觉到她没跟上,停步,扭头看着她。
她回过神,只好迈步跟上。
她走到了他那辆停在几十米外的车前,当看到丁春山从车里下来,替他们打开了车门,刚才心里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了。
“上来吧。”
他依然是右手替她扶着车门,转头,见她立着,还不上车,出声提醒。
其实以他的官职,日常外出,有随行或者保镖跟从,这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他以前似乎更喜欢独行罢了,所以和她见面,常单独一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遭遇过暗杀,现在京师那边又起乱子,王孝坤下台,他出于谨慎,外出带着丁春山,理所当然。
苏雪至心里想着,弯腰坐了进去。
他跟着上了车。
丁春山关好车门,开车,沿着辟在野地中间的那条老路,去往医学校。
丁春山就在前头,话也不便说。
苏雪至不时地悄悄看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贺汉渚。
他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野地,目光凝然,仿佛在想着他的什么心事。片刻后,似乎感觉到她在看他,便转回脸,朝她一笑。
“你靠着,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车里的光线极是昏暗,但苏雪至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笑意温柔。
她心里感到一阵暖暖的细密甜意,嗯了一声,闭目,将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
从医院到学校的路不远,很快,到了。
依然是丁春山替两人打开车门。
苏雪至下了车。
他跟着她,将她送到了学校的门口,二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
苏雪至等着他和自己再说点什么。
终于,他从京师回来了,今晚来找她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她望着他,见他也默默地望着自己,立了片刻,忽然抬起他的右臂――苏雪至心一跳,下一秒,却见他是从身上摸出了一只怀表,打开表盖,低头看了眼时间,开了口。
“快一点钟了,你晚上应该很累了,你进去,先好好休息。”
“……明天吧……明天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来找你。”
他顿了一下,又低声地道,声音依然那样温柔。
但是,他们的这一场见面,原本不该是这样啊……
怎么会这样呢?
苏雪至忽然茫然,又隐隐地失落。
是真的,在这一刻,那种茫然和失落之感,如月下的夜潮,向她缓缓地涌了过来,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了。
今夜从他出现开始,一切都好像不大对劲。
她分明觉得他有话要和她说。
她也在等着他向她解释他那天追上火车将镌刻了字样的指环交给她的意思。
然而……
她看了眼不远外直挺挺地立在汽车旁的丁春山,终于,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轻声道:“好,那就明天吧。我进去了。”
苏雪至走进了校门,转头数次,那道身影始终那样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目送她。
她便这样,怀了几分惆怅、几分迷惘,又几分甜蜜的心情,回到自己住的独寝。
她住的还是去年刚来的时候分的那个房间。今年住在一旁的,也依然是老邻居陆定国。不过,陆因为是进修的,这个学期不必像别人一样每天都来,最近人不在。
苏雪至进了房间,反锁门,洗漱后除去束胸,躺了下去。
真的不早了,下半夜一点多了,前半夜又那么忙,简直累瘫人,她需要休息。
但是她却睡不着。
黑暗里,她闭着眼睛,在床上辗转了良久。
真的,她睡不着。
这样躺着,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实验室看下她的宝贝。
她重新起了身,穿好衣服出来,在她实验室的门墙边,看见了一份报纸。
从年初开始,她的生活就彻底离不开报纸了,几乎每天都要看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那位助理和她的关系不错,知道她的习惯,有时会顺手帮她把当天的报纸放在她实验室的门口,方便她取阅。
苏雪至顺手拿了报纸,独自穿过那道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幽闭的长长走廊,在自己发出的单调的脚步声的陪伴下,来到她的实验室。
为了避光,也是出于保密的目的,她这间用作培养的实验室位置靠里,外面是无法窥见内部活动的。至于她和余博士现在合作的项目,对外解释是在研究伤寒血清――余博士从前从事血清研究这方面的工作,这一点人尽皆知,这样的解释,足以回答别人的一切好奇提问了。
苏雪至检查了温度和湿度,观察不同编号的培养基上的细菌生长情况,记录完毕后,拿起刚才收到的报纸。
贺汉渚人已经回了,看不看今天报纸,其实也无所谓了。
不过,出于对相识的王家的关注,她还是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关于王庭芝父亲的后续消息。
就在打开报纸的那一刻,苏雪至的视线定住了。
一列硕大的黑字标题,跃入了她的眼帘:“昨夜京师突发特大买凶刺杀案件。”
详细报道说,昨夜,新近立下了平定关西之耀目功勋的贺汉渚从大总统府邸赴宴归来,半途遭遇凶手刺杀,一臂中弹,紧急送往医院手术取弹。记者去医院探访后获悉,受害者臂伤严重,系粉碎性骨折,且伤及桡神经,后续若是愈合不佳,将可能影响关节活动,亦即残废。
报道又说,凶手幕后指使之人系议院副院长陈某某,陈某某又系陆某某之心腹谋臣。事败后,陆某某连夜潜逃出京,京师动荡,一度交火,继而引发宵禁。
报道最后说,社会各界人士对贺汉渚遇刺一事予以了十分关注,愤慨不已,皆严厉谴责陆某某陈某某之不法行为,要求大总统就此案予以彻查,还施公道。
苏雪至死死地盯着这篇报道,心惊肉跳,也突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今晚看到他的时候,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罩在衣下的左臂,一直就没动过。
她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今晚来找她,丁春山为什么同行。
现在的汽车,单手是没法完成操作的。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
校长助理这几天就住在学校里,离她的寝室不远。
她出了实验室,叫醒正沉在梦乡里的对方,取来办公室的钥匙,进去,打了个电话。
她没打到贺公馆,而是打了她知道的丁春山的号码。
他似乎刚睡下去不久,被来电给惊醒,当听到是她的声音,起初懵了一下:“小,小苏?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看到报纸的消息!贺司令遇刺,关于他手臂的伤,是真的吗?”
苏雪至劈头就问。
“粉碎性骨折!伤及桡神经!”
丁春山一下就沉默了下去。
不说话,那就是真的了!
苏雪至闭了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改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他现在在公馆吗?”
“不是。”这回他倒应得很快。
“和你分开后回了城,司令叫我送他去司令部,到了那边,就让我回家休息。他很久没回司令部了,应该是想处理些亟待处置的公务,晚上就在司令部里过夜吧。他办公室里有间休息室,以前偶然也会……”
没等他说完,苏雪至就挂了电话,来到上学期她住过的那间男生寝室,拍门。
很快,寝室里传出昔日室友的骂骂咧咧声。
“谁他妈的丧门星,大半夜不睡觉来吵人!滚――”隔着门,蒋仲怀怒气冲冲地骂。
“是我!”苏雪至应道。
“九仙女?”
骂骂咧咧声立刻就没了,很快,蒋仲怀出来开门,剩下的几个前室友也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点亮学校里禁用但他们自己偷藏起来的一盏马灯,看着苏雪至闯了进来。
“什么事啊?”
“借你西洋单车一用!”苏雪至用眼睛找车。
蒋仲怀这学期也买了一辆单车,平时宝贝得很,谁来都不借,自己不用,就藏在寝室里。
她一眼就看见那辆靠在墙上的单车,走过去推了出来。
“哎!你会骑吗?大半夜的你要去哪?要不我送你去?”
蒋仲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
“不用!我自己会骑――”
苏雪至丢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前室友,推着单车直接走了。
她和门岗说了一声,出校门,跨坐到车上,借着月色一个人便朝城里去。
她踩得飞快,两个轮子呼呼作响,十几分钟就走完了那段路,到了入城的北城门外。
城门照着以前的规矩走,夜晚关门,禁止一般人出入。
苏雪至喊门,守夜士兵起先不开,驱她,但听到她说是贺汉渚的表外甥,态度立马就改了,开小门放了进去。
苏雪至骑着单车,在天城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深夜街道上疾行,拐过几条街,到了位于城东的卫戍司令部。
司令部的铁门紧紧闭着,但透过门缝,隐隐可以大院深处一座楼房的二楼某个窗口依然亮着灯光。
门口的两个卫兵和苏雪至都是老熟人了,直接放了进去。
苏雪至穿过黑qq的大院,来到那幢办公楼下,穿过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前厅,上了楼,径直到了司令办公室的门前。
她连门也没敲,直接一把推开。
她的对面,入目就是那张正对着门的办公桌。
桌上散着些打开的文件。
贺汉渚此刻,就靠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
他的外套已经脱了,随意地挂在一旁的椅背上。他的面容,也不复今夜早前出现在她面前时那般,始终带着微笑的神采。
相反,此刻的他,神色疲惫得犹如整个人刚被放空了血。
他的头微微地后靠,双目闭阖,仿佛睡了过去。
苏雪至停了脚步,立在门口。
他则是蓦然睁开眼睛,抬起眼,当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身影凝定。
他和她对望了片刻,突然,似乎清醒过来,猛地坐直身体,想站起来。
但苏雪至已是迈步走了进去,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直到前面再无路可进,才停了下来。
“你今天晚上找我,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
苏雪至的目光掠过他那一侧衣袖下的手臂。
没了外套的遮掩,现在,这条手臂姿态僵硬,一览无余。
“我知道,你是有话要说。”
苏雪至最后又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贺汉渚本已是半起身了,闻言,忽然定住。
片刻后,他缓缓地又坐了回去,却没有如她期望一样地开口。
他沉默着。
苏雪至点了点头:“你不说,那我先说吧。”
“第一件事,我要谢谢你对吴青鹤做的一切。无论如何,我知道你已尽了力,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我感激你,是真的。”
他的脸色现在比起刚才并没有好多少,依旧泛白,充满倦色。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笑,以此作为对她褒奖的回应。
苏雪至继续说道:“另外一件事,我是想说……”
她顿了一顿。
“如果,你确曾收到过年初我请丁处长捎给你的话,那么,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忘记。”
“贺汉渚,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那天送我那枚戒指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她重复了一遍,问他。
贺汉渚继续沉默着,片刻后,忽然说:“对不起,我可以抽支烟吗?”
苏雪至看着他,没回答。
他便抬起他那还条可以活动的完好的臂膀,探身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只烟盒。单手开盖时,大约是力道大了些,碰了下,整齐排列在里头的香烟便全都倒了出来,顿时,乱七八糟,滚满了桌面。
他看也没看,随手拿了一支,衔在嘴里,咬着,继续在抽屉里翻,终于,又找出一只打火机,捻了一下,蓝色的火苗便窜了出来。
他举着打火机,凑到烟头前,点了烟,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推开窗户,背对着她,独自向着窗外抽烟。
片刻后,半支烟的功夫,他抬起手,在窗台上掐灭了香烟,转身,朝她走了回来,凝视着她。
这个时候,他的神色看起来仿佛已经平静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雪至,最近我想了很多。”
他说道,语调虽略带沙哑,却是不疾也不徐,显得从容,似乎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他已是烂熟于心。
“虽然刚才你还在为那位吴博士的事向我致谢,但那是因为你对我的宽宏,如此而已。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是清楚。”
“我能遇到你,得到过你,是我此生莫大的幸运。是真的,雪至你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幸运从何而来,我能蒙你垂青……”
苏雪至忽然打断了他对自己的赞美。
“王孝坤下台了,陆宏达也出京了,是要白刃相见了,对吗?”
他仿佛一怔,顿了一下,缓缓点头:“是。”
“昨天兰雪告诉我说,你要她提早出国。她一向听你的,自然不会不点头,但她感到忧心忡忡……”
苏雪至凝视着面前这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
“所以,安置好了妹妹,现在轮到我了,对吗?”
贺汉渚的身影定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了。
“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把我的事情了结掉。如果那时候我还在,我可以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也真正有资格向你许诺了,那时候,你也仍旧愿意再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再去追求你。”
“倘若到了那时候,我不愿意了呢?”她忽然问他。
“倘若那个时候你已经变了心,另外找到了一个值得你爱的人……”
他顿了一下。
“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他低低地道,语气竟带着诚挚。
苏雪至盯了他片刻。
“这就是你今晚来找我,原本打算要和我说的话?”
他沉默以对。
苏雪至面露微微怒色,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转身便朝外走去。
“雪至!”
贺汉渚叫了一声。
她却恍若未闻,快步走到门口,抬手便开了门。
直觉告诉她,她生气了,在生他的气。
他的眼里流露出了焦急之色,情不自禁,想要迈步去追她。
但是他的双脚,却仿佛被什么千钧之力给阻挡了。
他迈不出去,连半步也迈不出。
他只能看着她走了出去。
就这样吧。
幸好她天性豁达,现在对自己,想来也没多少深厚的感情。
这一点,从当日她对兰雪说的那一番话里,便能得知。
她只要不会太难过,那就是最好的事了。
最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但是她却忽然却又停住了脚步,停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她转过身,又朝着他走了回来。
他那颗本已沉下去了的心,忽然又加快了搏动。
苏雪至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继续和我好下去的。”
她轻声说道,眸光微动,仿佛正在回忆着什么。
果然,很快她又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为什么闹了别扭吧?最直接的起因,是我对你的妹妹说,两个人如果发现不合适了,那就分开。”
“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不认为我说错了什么。但是,”
她的话一转。
“除了那种感情,我也听说过,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不能叫我们分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轻易不说这句话吗?”
她很快就自问自答。
“因为这太难了。要怎样的幸运,两个人才能有这样的相遇和坚持?”
她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就在刚才,在你开口对我说那些话之前,你知道我是在期待什么吗?”
“其实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未卜的前途。你完全是为了我好。”
“但是,我其实,还是有点期待着你能对我说:陪着我,和我一起承担,一起克服。真的要是过不去,有人先死了,那是命,人力无法抗拒――”
她停住了。
司令部的这间宽阔的办公室,也随之寂静了下来。
深夜的这个时分,在这个空间里,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和血液流淌的声音。
苏雪至再次开口了。
“说实话,刚才我有点失望,所以我不高兴。但是,我也承认,我有感动。”
“你想保护我,像保护你妹妹一样地保护我。你想做顶天立地,只要活着就要为你在乎的人支撑住天的男人。所以,我真的没法生你的气。”
“既然你觉得这样更好,我尊重你的想法。”
她最后抬起手,从自己脖颈的衣领下,拽出了一根细细的红色丝绳。
丝绳的下面,竟挂着一枚素金的指环,如项链的坠。那指环原本贴着她的肌肤,多日来,就静静地藏卧在她的胸口。
贺汉渚定住了,整个人顿时无法动弹。
她解开丝绳,褪下了指环,走到他的面前,抬起了他的右手,将这枚带着她体温的指环,像那日他放到她掌心里那样,放回到了他的掌心里。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全部,你有你必须要去做的事,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羁绊和压力。”
“汉渚谨诺,我其实很喜欢这四个字。”
苏雪至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没再停驻。
贺汉渚起先依然那样定定地立着,片刻后,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闪烁着柔和的玫瑰金色暗芒的指环。
那残留着的她的体温,仿佛烙入了他的手心。
他慢慢地握紧了它,闭了闭目,睁眼,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目光追着下面那道正行在司令部的大院里朝大门走去的身影。
她离他,一步一步地远了。离那扇出去的门,一步一步地近了。
贺汉渚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
倘若他就这样放任她走了,他怕这一辈子,他都将没有机会再向她真正地履诺了。
负伤的左臂猛然一阵抽痛,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紧张,他的心跳,也跟着猛地加快。
她越去越远,眼看快要走出他的大门了……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了。
郑龙王……他即将到来的白刃杀……
在这一刻,全都不重要了!统统不重要了。
她是个女孩,她都如此表态了,他若还是踯躅不进,他贺汉渚,算是个什么男人?
他不顾一切,猛地转身,大步地奔出了他的办公室,下去,冲过了夜色下的这所大院,在她快要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追上了她,从后,一把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言不发地掉头回来,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他看着她,喘着粗气,将她困在了他和门墙的中间。
“不要走!陪着我,和我一起承担,一起克服!我会努力,让自己活得更长久点……”
他紧紧地咬着牙,额角迸出了几道纵横交错的青筋,一字一字地道:“因为,就算你不需要,我也还是想要保护你。你的一辈子!”
苏雪至背靠着他办公室的门,仰头,看着他。
贺汉渚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应。
良久,她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那样看着他。
他渐渐地紧张了起来。
“雪至……”
“雪至……”
他开始低低地,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细听,声音仿佛带了几分祈求的味道。
苏雪至没说走,但依然绷着面,非但不理睬他,反而扭过了脸去。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指着自己的左臂,“你真的不原谅我吗?我昨晚其实没有遇刺。我只是不想娶别的女人,开了一枪,打了我自己。”
“真的很疼,我刚才就疼得都要昏过去了。医生还说,搞不好,我这只手大概就要废了……”
最后,他闷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