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失眠了,这两年里,最开始是强迫自己去睡,哪怕再伤心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后来工作忙了,每天都是头脑风暴,能休息的时候就成了恩赐,倒床就睡成了她的常态。
直到回了敦煌。
她的失眠就渐渐有了苏醒的苗头。
先是因为跟江执的重逢,惊愕之余,伴着她的成了孤枕难眠。
而今晚,是因为那幅拓画。
盛棠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来回转悠的都是拓画上的内容,谁能料到两年前她无心卖掉的一张纸,成了极有可能窥探0号窟秘密的关键呢?
现在想想,当初自己的感觉着实没错。
那幅拓画不是出自哪个洞窟,虽说她在敦煌待的年头不如老辈人吧,但她能肯定这一点。
所以当时她看到那幅拓画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嗯,它是赝品。
什么意思呢?
就是或许有人先是临时画了那么一幅壁画,当然,只是部分的那种,然后进行拓印,拓出来后再大批量复印。
专赚游人的钱。
这种可能性极大。
可当时她又觉得隐隐不对劲。
虽说是个复制品,可画上的纹路十分讲究,一看就是出自古代画师之手,难道模仿的人有这么高超的技艺?
其次,她发现拓画上有样乐器,精致又细致的。
基于这两点,两年前她对拓画产生了一些怀疑。
今晚她才看得明白。
拓画上的乐器竟是尺八。
在敦煌石窟中,以莫高窟为主,包括榆林窟等,里面壁画中所涉及的乐器十分之多,其中尺八是早就绝迹了的,哪怕有后人再去仿制,那跟真正的尺八也相差甚远……
盛棠从床上坐起来。
没拉窗帘。
外面的星子很亮。
敦煌这边天气好,所以到了晚上满天星斗都是常态,那星子就跟洗过似的。
盛棠在想,千百年前,那些古代画师们或诚心捐窟的供养人们是不是也在仰望星空,想让自己的画作和信仰万世永传呢?
尤其是0号窟的画师。
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画作将会湮没在漫天黄沙里?任由千百年间战火纷争、沧海变成了桑田,那些无与伦比的绝世画作在沉睡、在等待。
等待着跟它们有缘的人,等待着能重新面世的那一天。
盛棠越想越激动。
心脏都在扑通通的跳。
有种很强烈的感觉,又像是有股力量贯穿身体,牵引着她,指引着她。
干脆也不睡了。
倒了杯水来到露台,今晚有浅淡的夜风,很舒服。
整个敦煌都睡了,这座如同活在人们信仰里的西北小城,千百年来都是按照它自己的节奏繁衍生息。
盛棠掏出手机,拍了张满天星斗发到了朋友圈。
写上一句话:秘密揭开的前一刻,该是最激动最兴奋的吧,可仔细想想,敦煌,不就是藏着千百年秘密的城吗?一座信仰的城,所以我应该习惯。但,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复呢。
身后的拉门开了。
盛棠扭头一看,是司邵。
惊讶,“你怎么没睡呢?”
司邵也端着杯子过来,喝了几口水,把杯子放旁边的小桌上,“你不也没睡吗,怎么了,又失眠了?”
上次失眠也是被他撞个正着。
盛棠嗯了一声,原想着跟他分享今天发生的事,下一秒生生憋回去了。
涉及到0号窟,还是少说为妙。
“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次调整的新品方向很好,对你来讲很轻松。”司邵手臂搭着露台围栏,轻声说。
盛棠还真没想过新品的事,就像他说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倒也引不起她的兴奋了。
但她没解释,就说,“每一次新品设计都不能掉以轻心,袁旭那边铆足了劲呢。”
司邵没吱声,目光看向远方,似有思考。
这样的夜晚,盛棠也不想喋喋不休,所以他不说话,她也就保持沉默。心里沉淀着的都是0号窟的事,这种感觉很微妙。
就像是在春风沉寂的夜晚,有恋人站在丁香树下等待约会的喜悦。
又或者是等待了千年的惊鸿一瞥,只见一眼,就再也难以搁浅。
她的思绪又飘向很远。
飘到了曾经她决定来敦煌的那一年,那时候她还在读,也就是看见了盛子炎笔下的敦煌,这种喜悦又向往的感觉油然而生。
如今,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棠棠……”
司邵轻唤了她的名字。
盛棠拉回思绪,扭头看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轻声说,“我想,我们该离开敦煌了。”
盛棠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司邵笑了,挺温柔的,“我们来敦煌就是采集素材和找感觉,回大本营才能火力集中干活。”他下巴一抬,“工作室面积有限,不能总让大家挤一起睡吧。”
盛棠沉默。
司邵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大家总要回归城市,回到自己的地方。
敦煌说白了,就是灵感采集地而已。
可是……
她内心总有个声音在跟她说,留下来。
“棠棠,你不想走?”司邵问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思,问他,“之前大家不是都得在敦煌待上几个月吗?”
“因为你很快明确了新品方向,而且也顺利的解决了新品技术难题。”司邵笑说,“你加入之后,咱们的办事效率的确快了不少。”
盛棠抿唇想了想,“其实……新品的设计问题是解决了,但在制作技术上还存在问题,也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像是要体现丝绸感的着色上……”
“为了江执?”司邵冷不丁问。
盛棠怔愣片刻。
也就恰恰这几秒的怔愣,让司邵心里的不详预感扩大……
虽说他被盛棠十分干脆的婉拒了,但秉承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则,想着总有一天他能抱得美人归,只是现在,每在敦煌多待一天,他的心就不安一天。
盛棠笑了,“司邵,我觉得你有点操心了。”
没说是不是因为江执,这话的回答,着实叫司邵有些难堪,让他想起盛棠之前说过的话——
我想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是朋友的,就该尊重她的隐私和选择。
这是她这话里最根本的意思。
……
“对不起啊,我只是在想,在新品着色问题上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方案。”盛棠轻声说。
她其实是有点烦躁的,因为司邵的那句话。
不想离开敦煌,是因为江执在吗?
可她更觉得,是0号窟的事在勾着她牵着她。
转眼又一想,就算0号窟里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秘密又如何?跟她有关系吗?
这种矛盾的反复拉扯的心理着实令她烦忧。
司邵面对盛棠向来是好脾气,无限纵容,他说,“棠棠,我就是不想你有太大压力,做文创这行,如果压力大于兴趣,那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就会失了灵性。知道为什么袁旭总会输给你吗?就是因为他太想赢了,而你呢,心思特别单纯,每次面对新品的时候,你的初衷只是喜欢。”
不纠结市场,只遵从初心。
她喜欢这样东西,然后就去做这种东西,就这么简单。
盛棠看向遥远的夜空,像是对司邵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
“其实,我也怕输。”
想着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是她两年来都在努力去做的事。
司邵一怔。
盛棠沉默良久,再转头看他的时候,眼里有笑,很亮,就跟夜空里的星。
“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也总不能一直待在敦煌,给我几天时间吧。”
至少,拓画的情况她想搞清楚,要不然总会在心里留件事。
司邵知道她这句话没说完整,给她几天时间,然后呢?就离开?还是决定留下?但他也聪明的没多问,笑了笑,“好。”
江执出了奇的积极,一大早就来了工作室。
当时盛棠正在跟酸辣鸡爪比赛刷牙,就听窦章嗷地一声,紧跟着雀跃声起——
“太师父!”
盛棠在这头一个气息不稳,噗地一声,牙膏沫喷了一镜子……
等洗漱好出来的时候,发现江执登门入室了不说,还带了早餐过来,摆了一桌子可谓丰盛。一缕清风和刺客都围着江执转,江执呢,真就跟上神似的坐在那,姿态悠闲。
瞧她出来了,江执头一偏,看着她笑了笑。
窦章是个勤快人,屁颠跑过来跟盛棠说,“师父快吃饭吧,太师父带早餐过来了。”
盛棠的目光落窦章脸上,这给他美得啊,也难怪高兴,以往买早点的活都他来。
“司邵呢?”
一直没见着他人。
窦章一耸肩,“非得出去吃早饭,咱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么一桌子早点……”
等窦章又屁颠过去跟他太师父腻歪时,酸辣鸡爪用肩膀顶了盛棠一下,低笑,“Fan神行啊,不动声色就打得情敌溃不成军。”
盛棠稳住气息,“瞎说什么呢。”
酸辣鸡爪笑得一脸神秘的——
“我呢,这阵子在敦煌待的总能闻到爱情的酸臭味,怪异之下就上网闲溜达,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查出点端倪来。”
说着,就见她狼爪一伸,冲着盛棠的领口就来了。
盛棠眼疾手快,一巴掌拍了她的手。
疼得酸辣鸡爪哇哇叫,“过分啊!我又不是男的,看看怎么了?”
江执抬眼,朝这边看了看。
……
早饭着实是挺丰盛的。
盛棠也没客气,甚至半点扭捏的姿态都没有,喝了足足一大碗的绿豆粥,包子吃了一笼,豆腐脑一碗,油条两根,又抢了窦章半碗驴肉黄面。
两人临出发前,窦章主动请缨,要求随同,被盛棠拒绝了。
窦章可委屈了,楚楚可怜转向江执,“太师父……”
虽然不清楚这俩人要去哪,但能肯定一点的是,他跟着去绝对长见识。
岂料江执没有隔代亲的优良传统,他说,“听你师父的话。”
好吧……
那半碗的驴肉黄面真是白给她吃了。
上车后,江执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她,“你平时早上都吃不上饭吗?”
盛棠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嫌她能吃就直接说,拐弯抹角的干什么。
江执见她不说话,笑了,朝她这边压过来。
冷不丁的。
吓了盛棠一跳,“你干嘛?”
江执的脸颊离得她很近,彼此呼吸交缠,生生衍出一丝丝暧昧来。他也不回答她的话,就笑吟吟地瞅着她,然后,视线渐渐下移。
先是落在她唇上。
盛棠脊梁一僵,抬手捂嘴,又想起上次,再把手放下……
更是逗笑了江执。
视线继续下落,在她领口处扫了一眼。
盛棠冷不丁想起酸辣鸡爪往她领口抓的时候,他是看了她一眼的。
心口蓦地突突。
但硬挺着没动。
江执压脸,低笑,“你啊,都是称神的人了,出门就不能……”
“不能什么?”
他的气息又近了近,“不能穿得周正点,还跟从前一样。”说着,手一绕,替她系上安全带。
不修边幅。
虽说领口没露多大,但也是宽衫宽裤的,脚上蹬了双球鞋,这穿衣喜好压根就没变过。
盛棠的一颗心伴着安全带卡扣的咔嚓一声也跟着晃荡了一下。
不会……发现了?
应该没有。
盛棠尽量坦然相对,一清嗓子,“去祁余家而已,又不是参加宴会。”
江执微笑,坐直,“就你这性子,参加宴会十有八九也是这身。”
祁余家的老房子离敦煌市区有一大段距离,四周几户邻居都是屈指可数,但有会做生意的,开了餐厅,本地菜和山野菜为主,还带着卖自家产的葡萄、杏干之类。
祁余平时出摊,就在附近租的房子,没回老房子这边住。
等江执和盛棠按照导航到地后,老房子院落的大门敞着的,祁余比他们早到一会儿。
择了停车的位置,进了院,盛棠扯脖子喊了一声祁余。
很快,从院落西侧的一房里传出祁余的声音——
“在这儿呢!”
是平时用来放杂物的储藏间。
祁余的父亲离世后,所有遗物也被祁余一并放里头了。
盛棠和江执进来后,就见里面暗沉沉的,没窗子没灯,光源就在门口那点阳光和桌角的煤油灯上。
真是古董啊,她惊讶,这年头还能找到用煤油灯照亮的。
“快、快搭把手,我爸的东西都在这儿呢。”祁余撅个屁股,抬着箱子的一侧,正好煤油灯的光亮照着他的脸,憋得通红。
他以时间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