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带李承泽去算过命。
本意上只是觉着好玩,顺便想让那个被我偷偷带出宫的书呆子皇子见见世面。
临门一脚时,他却说他不信命,不同我去。
我一直觉得书读得多的人身上总有一种奇异的倔劲,李承泽也一样,我听宫中的人说他还有个小名叫石头——明明对待他人还算温和,但面对我老是竖起一身刺,可不就像一块棱角锋利尖锐的石头吗?
想搬一下都会砸到自己脚的那种。
我立誓要挫挫他的锐气,说,你既然不信命,那为什么连同我去算一卦都不敢?
那时候他还不禁激,在加之在宫外,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在身边,所以最终他只能乖乖被我牵着走到街边一个算命的老道士摊前。
我个子矮,便扒着那张铺了粗布的桌子,将半块碎银放手边,瞅着那个一身道袍的老者问:“老道士,老道士,你说他的命好不好?”
老道士满头白发,还蓄着长长的胡须。
他的摊子小,隐在街边小贩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路过时稍稍一眨眼可能就会看漏,所以我觉得能注意到他的我定是他的有缘人,显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还笑呵呵地问我要算李承泽哪方面的命。
他说,这命也分多种,仕途,姻亲和财运等等。
我贪心,我说我都要。
于是,老道士看了我身后的李承泽一眼,花白的眉头下,那双眼睛似乎看得那个小少年一机灵。
但对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下李承泽的生辰八字,李承泽起初不愿说,但拗不过我,最后只能嘟囔着吐出来。
老道士听后捻指算了算,然后笑了,说他的命很好,今后仕途顺遂,姻亲幸福,不愁吃穿,将来定是美美满满,一生无忧。
我一听,刹时笑了出来,我转身就朝身后的人扬了扬头,我觉得这么好的结果他不信也得信。
因为没有谁会不喜欢听好话,更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的命好。
可是,李承泽却不见多高兴,他神色漠然,还冷冷地看着老道士。
好在好道士也不恼,他只是乐哼哼地说要卖给我们一些东西,还让我们从他那买些高香去一个寺庙里点,说是感谢佛祖保佑。
李承泽刹时就更不高兴了,直言道好话谁不会说,他就是招摇撞骗的,就是看人下菜,骗小孩子的。
言毕,他就想扯我走。
我觉得李承泽真奇怪,却猜是这个方才才说不信命的人被我以这种方式打败,再加之我表现得太过得意了,才惹他不高兴了。
对此,我觉得他真真是倔得不得了。
但我比他更倔。
因为我又好奇地问老道士:“那我的命好不好?”
谁知老道士不说话了,我催了他好一会,他才对我说:“你有死相和生相。”
“最近不宜出门,恐有血光之灾。”
闻言,我顿时一惊,连忙呸呸呸三声,怀疑他在咒我。
当着李承泽的面,我很生气,我觉得他听后定是在我身后幸灾乐祸。
于是,我气呼呼地对老道士说:“你休要胡说,否则我就砸了你的招牌!”
言毕,我装模作样地攥起拳头,往他桌上一捶,结果桌子纹丝不动,我自己却疼得眼冒泪花。
见此,李承泽说我笨,拽过我的手,拉着我就走了。
他并未关心我,还说我没事找事,活该。
我顿时就很委屈,甩开他的手摸着自己泛红的小拳头,站在街上一边小声地哭,一边瞪他。
若是他愿意说两句好话哄我,我定原谅他。
可是他没有。
他那读了满腹经纶的嘴对我向来吐不出几句好话,我跟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扰他清静,但很快,我就被热闹的街市和人群吸引,于是,我将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满心欢喜地拉着他往前跑。
李承泽说他不信命,我是信他的。
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信命,而是不认命。
不认命的李承泽现如今站到了我无法触及的高度,将他锋利的刀尖指向使团的所有人——
临近冬天,南庆国界外的天色有一种泛霜的冷白。
谢必安动了动手中的剑,剑身又挨近高达的喉咙些许。
这种无声的威胁就像寒冰一般冻人,身穿盔甲黑衣的私兵如林间深处拍尘而来的藤蔓,黑压压地逼近。
其中,那位白衣的剑客神情冷峻,目光从我的脸上逡迴到范闲身上,最终定格成了近乎死寂的平静:“小范大人,我最后还是再劝你一句,多少性命会让一个人悔不当初,你要想清楚。”
闻言,挡在我身前的少年人似是嗤笑一声。
他好像有一瞬间想要大笑,但是他忍住了,只剩双肩微抖。
范闲慢慢收回剑,将其指向地面,随即掷地有声道:“昨天你送来的几样东西我好好看过了,范思辙是范府的嫡子,他若是死了,我家老头不会善罢甘休,费老是鉴查院三处主办,他若是死了,鉴查院不会善罢甘休,这两个人,他不敢杀。”
我听到这话顿时明白,李承泽定是拿范闲在意的人威胁他了。
谢必安却没有动摇,而是略显不耐,又问了一句:“所以你到底选什么?”
“现在不是我选什么,而是该你选。”
这么说的人轻轻歪头,露出了一种略显轻盈的神情。
他一点都不显得慌张,还能慢悠悠地剜周围人一眼后才高声说:“要么就在这里杀光使团,回去后,所有人都是叛国之罪,祸及家小,永世不得翻身!要么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去,他送我的那几样东西,我会一样一样地还给他。”
伴随着这些话,谢必安的眉头越蹙越深。
许是没想到范闲真会这么孤注一掷,他的神色有了一丝凝重。
见此,范闲又笑了,这次他的笑声不加掩饰,盖过了晨曦之外的鸟鸣,却无端带上了几分阴冷与狠戾:“滕梓荆的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让他用命来还,你问问他,敢不敢为了一个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与范闲相熟的人或多或少会知道,看似擅长花言巧语的少年人其实内里长着一副几近茁壮的反骨。
在那个秋日落叶飘飘的林间午后,我曾经那么近、那么近地窥探到他这副躯壳里那片横生暗藏的荆棘。
现在,有人妄图拿剑狠狠剖开他的躯干,直刺他的软勒。
就此,无数噬人的藤蔓带着尖刺恣意地反扑而来,既而逆着权势的剑柄疯狂地缠绕而上。
这样的范闲踩着几乎无声的步子走前一步,逼近谢必安。
我轻轻捏着他的袖子没放开,见他微微抬起刀身,用刀尖挑开了谢必安的剑,笑道:“你也问问你自己,有没有把握在这里留下我的性命。”
缭绕着雾气的声音随着冷凉的笑意消弥在挽起的晨风中,周围的所有人因范闲的言语而产生了些许窸窣的声响,在这样的寂静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不得了。
我的目光随着范闲和谢必安挑至半空的刀尖而往上抬,我看见少年官服上的袖摆荡起,精细的纹饰在绛紫的衣料上晃起细碎的微光。
林外,候鸟掠过天际。
云层之上,迟迟不来的阳光似乎终于要落下。
在那之中,落叶飘零,夹杂着揉碎的尘埃,属于范闲的剑尖折射出近乎盈白的光来。
我愣忡地眯了眯瞳孔,被那样刺目的光亮晃花了眼。
这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李承泽就是那根被范闲这片恣意生长的荆棘死死绞住的权杖。
恍惚间,我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破开了风的钝响,就像什么东西凿入树木一般,然后,是一声自范闲喉咙深处溢出的闷哼。
我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周围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我只知道,范闲高高挑起的那把剑突然从他松开的手中重重地脱落,铿锵一下砸在了破碎的石地上。
再然后,是他无力垂下的手臂,连着荡开的袖摆,就像一只即将落下的蝶,被秋末的寒寥砍断了蝶翼。
我愣愣地追着那样的光景往下看,于是,眼帘中,渐渐映出了范闲被一把来自身后的剑刺穿了腹部的画面。
那剑身避开了我,但这一刻,我甚至没能回头确认是不是站在我们身后的言冰云刺的,因为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觉得其他人可能比我更震惊,可是我无暇去注意别人,须臾间,我只觉得四周的景色被尽数模糊,所有动静都被屏蔽,我张了张嘴,惊惧得瞳孔都在剧烈地颤动。
我看见范闲像一株糜烂了的花枝摇摇欲坠,既而慢慢陨落下去。
期间,他似是回过头来,虚虚地朝我看了一眼。
那双平日里总是盈满光亮的眼眼在那一刻被一种无声蔓延的死寂占据,我在他那样的目光中惊骇得想要失声尖叫,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但在他彻底倒在地上前,我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弯下去拼尽全力抱住了他。
即便如此,仅仅几秒钟,他浑身就呈现出死沉的迹象,我跌坐在地上,不顾红裙和长发都耷拉在地,只顾一手按着他不断涌出血的伤囗,一边朝还在愕然的所有人大喊:“大夫!!大夫!!快叫大夫过来!!求求你们!!车队里有大夫!谁去叫大夫过来?!”
“救救他!!”我的臂弯绕过范闲的肩,某一刻,我看见他瞳孔涣散的同时,口中不断地溢出黏稠的血来。
我心惊得用搁在他肩上的手掌贴近他的脸颊,妄图拿颤抖的指尖去擦去盛,好像这样他就能好起来似的。
可是他的额角还是重重地靠在了我身上,我在那罅隙间无意义地叫嚷着,看着满手的血,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朝周围的人继续哭喊:“救命!他流血了!怎么办?!救救他!范闲!!谁来救救他!”
“范闲!!范安之!!安之!流了好多血!!范安之!!!好多血呜!怎么办!!”我哭着喊怀中少年人的名字,在得不到回应后又不知所措地唤起另一个名字:“南衣!!南衣!!怎么办?!!南衣!!”
然而,这个时候,南衣不能再回应我了。
现在,我只有一个人。
像以前南衣还没出现前一样,我只有一个人。
我满手的血,可是还是止不住范闲的伤口。
我哭得泪眼朦胧,整个人晕头转向的,胸膛处好像因此积压起一团叫我近乎窒息的东西,连同脑袋也有种喘不上气的空白。
这种感觉很熟悉……
也很久违——
我在这样无措的叫喊中对上了谢必安的目光。
锋利的剑,黏稠又艳红的血,还有垂在我身上的身体……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当年招财死掉的场景。
——……这种无力又憎恨的感觉。
——……这种好像只剩我一个人的感觉……
……我曾经想保护一个人。
在热闹的长街上,在明净晃白的日光下,面对刺客近在咫尺的刀尖时,我曾经奋不顾身地想保护那个人。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想保护一个人。
可是现在,我想从曾经那个想保护的人手里,保护另一个人:“谢必安!救救他!快让大夫过来!求求你!”
我近乎恳求。
我看不清谢必安此时的表情,只知他好像动了动。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崩了弦的琴一样撕心裂肺,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的寒意:“他若死了,那么今天就算你杀光了使团里的所有人也逃不掉!你们所有人都别想逃!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哭……”
可是,先回答我的是这样的声音。
虚弱的、气若游丝的言语,从怀中的人嘴里吐出来,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我的凄厉与绝望。
“别哭……”我听到范闲在说:“别哭……朝阳……”
少年人用尽力气握紧我搭在他腹上的手,于是,我手上的血很快也染红了他的指尖,而在我们交握的掌心中间,躺着一枚护身符。
那是我在离开北齐的前一天晚上送给他的。
那天下午,他在去见庄墨韩前期待地问我有没有他的份,当晚,我就特意等他回来,将其送给了他。
那是我人生中绣的第一个护身符,一个丑得要命的东西。
可是,现在,范闲却紧紧地握着它,对我说:“笑一笑……”
这么说的人面向林间外的天空,虚虚的瞳孔看着我,像映了阳光似的,任由我的眼泪安静地坠在他的脸上。
然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轻轻扯开了一个欢喜得近乎缥缈的微笑:“你笑一笑,我觉得,天就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爽就够了咩哈哈哈【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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