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加入梦魇的第一天,路栀就有过梦魇可能只是一场骗局，不会真的让他如愿的心理准备。
这对他而言是最差的结局，但这个结局成真的这一天,还是比他想象中来得快。
不过这一刻,路栀并没有愤怒、激动,或是失望一类的情绪。
一是因为他早已做好觉悟,二是他本就身患ST综合征，是个时日无多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最开始的他也未必会加入梦魇。
现在，光门已消失于眼前,浓稠的黑泥如汪洋大海席卷四方，只剩路栀脚下一块孤岛般的小小地面。
满目皆是死亡的黑渊，眼前唯有黎零一人。
路栀站在黑渊唯一一块沉浮不定的小小孤岛上，望着黎零,轻声道：“我大概是要留在这里了。”
“你走吧。”
黎零一动不动，只是含笑注视路栀。
他深黑眼眸中的光泽缱绻，似乎又别有深意。
路栀想起了什么。
以前，黎零就常常说过,想让学长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的话，他就可以把学长抱回去,让学长成为自己一个人的。
现在,这只比黑渊还要深暗寒冷的恶鬼似乎已经等到自己心愿实现之日。
路栀轻轻呼出一口气，积攒于身的沉疴散去，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也许他和黎零最开始的相遇,就是梦魇给这只恶鬼安排的消遣游戏,或是一场丰盛的菜肴。
“你带我走吧。”
路栀微微一笑。
“不过我怕疼,吃的话……可以先把我弄晕吗？”
黎零依然安静地望着路栀，没有回答。
时间于无声中流逝，四面八方的黑渊却似乎等得不耐烦，如风暴肆虐的大海，掀起阵阵躁动的浪潮。
尽管如此，路栀脚下的小小孤岛依然是刚才的模样，没有被黑渊吞噬……亦或者，是黑渊不敢吞噬。
这样的沉默中，路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要再度开口，就听见黎零低笑一声。
“我才不要现在吃掉学长。”
苍白阴沉的恶鬼亲昵地凑近路栀脸庞，语气依然软软的，和以前一样撒娇。
“我还要学长给我带糖吃呢。”
路栀神情微动，忍不住开口：“你……”
才刚说一个字，黎零就抱住路栀，像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不肯撒手，也不舍得撒手。
他冰凉的气息覆上路栀身体，如无形的枷锁，贪婪且缓慢的，一点点将自己学长桎梏。
“学长现在就想赖掉我的糖，也太过分了。”黎零的脸贴着路栀温暖颈侧，很满足于这个人的温暖，语气却有点小不高兴，“说好一天能吃两颗糖，我才不准学长赖掉。”
路栀垂眼，安静地注视黎零几秒，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虽然这只凶凶鬼的气息寒冷如冰，但被他抱在怀中的时候，路栀身上却是温暖的。
黎零喜欢自己的学长摸自己，眯眼享受一会，又仰起脸。
“学长，走吧。”
黎零轻轻抵住路栀额头，眼中依然含着笑意。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会来找学长的。”
“……好，”路栀颔首，嗓音温和如春风流水，是黎零最喜欢的语气，“你也小心，我等你。”
说完，他勾着黎零手指，轻轻晃了晃。
黎零手臂再度环过路栀腰肢，用力地抱了一下，随即松手。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学长，笑眯眯地抬手一推。
黑渊如惊动的潮水猝然退去，路栀眼前的场景也瞬间转变。
仿佛水墨画飞速褪色，又飞速晕染，仅仅是几个眨眼间，他的脚下再次踩到实地。
——他离开梦魇，回到了现实。
回到了自己家中。
“……”
冷清的家里，依然空无一人。
积疴旧疾如阴魂不散的噩梦，再度缠身。路栀捂住微疼的心口，轻轻咳嗽几声。
冷汗打湿额发，他的眼前微微发晕，体内仿佛被重重山峦压迫，有种沉重的束缚与窒息感。
这是ST综合征发作的迹象。
路栀艰难地喘了一口气，苍白的指尖取出几片药，和着一杯温水服下。
略微湿润的额发拂落眼尾小痣，路栀无言地轻按胸口，眉心微蹙，过了一会，终于有所舒缓。
这一次从副本回来，他的状态很糟糕。
可是，为什么？
路栀捧着水杯，眼睫低垂，若有所思。
副本最后的阶段，发生了什么？
——他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疑惑，是因为他发现关于这次副本的经历，他居然记不清了。
不只是记不清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更记不清自己到底如何通关、如何从梦魇离开。
明明只是刚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不对劲。
路栀心生警惕，极力想从模糊的记忆里搜寻出什么，却只搜到一些散碎的片段。
他只记得……这次的副本，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快要通关的时候，他好像遭遇了某种阻碍……具体是什么阻碍？
路栀回忆到这里，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脑袋也泛起针扎般的痛楚。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头痛欲裂，汗水打湿墨发，路栀轻按额角，勉强忍耐这份不适。
过了好一会，这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才慢慢淡去。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路栀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之前每一次副本结束，那只眼睛都不会给他太多休息时间，最多一个小时就会让他前往下一个副本。
可是这次没有。
一直到天黑，路栀都没等到眼睛出现。
他的休息时间变多了？
路栀微微有些意外，起身，慢慢走向厨房。
这栋房子每周都会有人来打扫，冰箱里也常备着一些可以储存的食物。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路栀还是决定简单做些吃的。
如果不吃东西，他只会更难受。
温软的白粥盛在砂锅内，咕嘟咕嘟散发热气。路栀转小火慢熬，小心地放下盖子，回到客厅等待。
啪。
他头顶上的灯管忽然闪了一下。
路栀抬眼。
啪。
灯管又闪了一下。
然后彻底灭了。
路栀：“？”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屋内一片漆黑，他站在厨房门口，心想自己忘交电费了？
——才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微微蹙了下眉。
眼前这个场景，不知为什么有点熟悉。
路栀在原地静等几秒，确定灯真的灭了，又去摸索墙壁上的开关。
只是还没等他靠近墙壁，不远处的大门，已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三道整齐的敲门声，回荡于黑暗的客厅。
路栀有些不解，这个小区是新开发的小区，住户不多，他这一层也没有邻居。
是谁会来找他，物业吗？
抱着这样的疑惑，路栀走到门边，往猫眼望去——
猫眼外，是大门正对的楼道。
明明刚才响起了敲门声，楼道里的感应灯却没有亮起，因此整个楼道一片漆黑，只有电梯前泛着微弱幽绿的光。
并且，门前空无一人。
路栀等了几秒，转身离开——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依然是整整齐齐的三道敲门声。
不疾不徐，不快不慢，仿佛门外站着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正静静等待。
“……”
路栀目光中多了一分警惕，拿出手机，飞快按下“110”三个数字，手指悬在拨通键前，再次谨慎地靠近猫眼——
猫眼外，楼道的感应灯依然没有亮起，门前依然空无一人。
一丝不安，笼上路栀心头。
他准备离开门边，回到房间报警。
然而，好像察觉到路栀要走，一瞬间，敲门声第三次响起。
咚。
咚。
咚。
路栀瞳孔微微一缩。
他还站在猫眼前，因此敲门声响起时，他也能清楚地看见楼道里的场景——
感应灯还是没有响起，而他的门前，依然没有一个人。
既然没有人……那是谁在敲他的门？
寒意，沿着脊背漫开。
路栀清楚地记得，这并不是梦魇的副本，而是现实。
他当即转身，可门外的楼道是黑暗的，客厅同样一片漆黑。
这让他想起，刚才，屋子里的灯无缘无故坏了。
也就是在灯坏掉之后，外面才响起了诡异的敲门声。
所以现在，他正站在这片无光的、和外面融为一体的黑暗里。
“……”
路栀没有动。
他隐约察觉到眼前的黑暗中，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地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尽管看不见它，但路栀知道，它就在这里。
在自己的家中。
在房间。
在厨房。
在自己眼前。
……如果换作其他人，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害怕得发抖了。
但路栀并没有害怕。
他甚至十分冷静，脑海里盘旋着两个念头
是跑，还是交流？
跑大概是跑不过的，就算现在报警，也可能晚了。
那么……只有交流了？
路栀直视眼前的黑暗，轻轻开口：“是谁？”
“出来吧，我们谈谈。”
“……”
沉默，无声的沉默。
路栀并没有放心，因为这样的沉默只维持了片刻。
很快的，他听到了脚步声。
轻轻的脚步声……从屋子深处传来。
路栀记得自己回来时检查过，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
而现在，夜晚降临，漆黑夜色笼罩四周，这栋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哒、哒、哒……
轻轻的脚步声，很快靠近。
路栀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能意识到，那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就在脚步声快要逼至面前时，路栀后退一步，脊背抵上大门。
他的腰侧忽然一凉。
一只修长却没有血色的手落在他腰间，掌心的凉意隔着衣料尚能感觉到。
路栀：“？”
他正要做什么动作，只听“啪”的一声，原本熄灭的灯亮了。
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阴沉苍白的青年站在路栀面前，将他抱在怀里。
路栀一愣。
也就是趁着路栀愣神之际，青年低头，飞快地……亲了他的脸一口。
然后睁着一双无辜兮兮的眼睛，无辜兮兮地看着他：“学长，有吃的吗？我饿了。”
乖乖巧巧，可可爱爱。
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
路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