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墓地里没有第八座墓碑后,路栀并没有慌乱。
慌乱是没用的,他从黎零怀中跳下,思绪飞速转动。
片刻后,路栀转向温星几人:“我需要一点时间,能帮我争取一下吗?”
之前,他和黎零踏入喜堂,从喜堂逃离后莫名来到墓地,从墓地逃离后,又莫名来到德住的瓦屋。
那段经历应该是接连几场幻境,只是这样的幻境,也是某种无声暗示。
在幻境之中,德的坟前是珍的墓碑,意味着她替珍而死。
她被村人葬在这片墓地,意味着她真正的埋骨之地就在这里,只是被藏了起来。
如果德的坟墓能够轻易发现,那么珍也不会迟迟见不到自己爱人。
所以这片墓地里,必然有些蹊跷。
“争、争取时间?”
温星看了眼手里只剩三分之一的画卷,再看向前方。
红月之下,女鬼悬在半空的身影越来越近,离他们不过百米。
血泪凝固在她惨白的脸上,十指尖利如刀,闪烁渗人的寒光。
她正笔直地冲着墓地边缘的众人而来!
温星一咬牙:“行!”
话音刚落,旁边已有人冲了过去。
“画卷先别用,留到最后!”
鹿小冰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往外冲出数米,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
一块足有她脑袋那么大的石头。
众人:“……”
“咚”一声,石头砸在女鬼头上,她的身体摇晃一下,停住几秒。
随即,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直接朝鹿小冰冲了过去!
鹿小冰撒腿就跑,温遥见状也拉着温星,赶过去帮忙。
趁着同伴们为自己拖延时间,路栀已经冲进墓地,开始寻找德的墓碑。
七座简陋的木头墓碑立在七座坟前,除此以外,都是没有墓碑的荒坟。
这些荒坟像一个个小土包,坟前随意地垒了一两块石头,充当墓碑。
路栀的目光忽然停在其中一座荒坟上。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墓地时,曾在一座坟前中过幻象。
那座坟前有三块石头整齐垒成三角……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借着夜色,路栀清楚地看见其中一块石头上,有半只血手印。
路栀:“就是这里!”
上一次他被德拖入棺材时,曾用鲜血染红的手掌刻意蹭过德的墓碑,在上面留下半个血手印。
而现在,石头上的血手印和他的半只手掌重合,也就是说,这座荒坟正是德的埋骨之地!
“学长别动,”黎零道,“我来。”
和之前一样,没见他怎么动作,荒坟上的泥土消失不见,露出深埋地下的一口薄棺。
黎零的手掌落在棺盖上,轻轻一推,尘土簌簌滚落,薄薄的棺盖也被缓缓推动。
棺材里,躺着一位身着红色嫁衣,头戴红盖头的女子。
正是德!
但和幻境不一样的是,这次德的鬼魂并没有出现,只是静静躺在棺材里。
路栀回头,对鹿小冰他们道:“再坚持一下!”
鹿小冰:“没……没问题!”
路栀发现他们手中的画卷已经消失,当即对棺材中的女子说了句“对不起”,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直接揭开棺中女子的红盖头。
红盖头之下,女子的脸庞被齐肩短发覆住,漆黑铁钉钉入手腕脚踝,四肢以一个不自然的状态微微扭曲。
路栀:“珍在这里,她想见你。”
他也不知道德听没听见自己这句话,拨开她脸上的黑发。
黑发垂落耳侧,露出一张清秀的女性脸庞,她的眉目平静,双唇却紧紧闭合,从嘴角漏出一点线头,可以看出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什么东西。
路栀一只手轻轻捏开女子下巴,让她微微张开嘴,揪住那根线头,把她嘴里的东西扯了出来。
是一团粗布包着的米糠。
以发覆面,米糠塞口,不能见人,无法言语。
按照路栀之前的推测,德和珍无法相见必然是有原因的。珍在恢复神智时也说过,她找了很久都无法找到德。
不是心上人不想与她相见,而是德的灵魂被困在这口棺材之中,不见天日。
她只能通过幻境,影响前来这里之人。
之前幻境种种,都是暗示。
只是,现在路栀拂开覆面的黑发,取出塞嘴的米糠,棺中女子依然一动不动,毫无生机。
路栀的目光落在女子手上,她的手腕脚踝依然被铁钉贯穿,钉死在这口漆黑的棺材里。
路栀再度道了声“抱歉”,取出口袋里的石头,用石头尖锐边角撬动钉子,将这四根铁钉一一拔了出来。
左手。
左脚。
右脚。
……右手。
最后一根铁钉,终于拔出。
路栀正要收手,突然间,那只鲜血淋漓、指甲鲜红的右手动了。
它像一块生铁,紧紧扣住路栀的手腕。
路栀抬眼,对上一双阴冷的眼睛。
——棺中的女子,睁开了眼。
呼!
冲天黑气从棺材中汹涌腾起,厉鬼嘶吼刺痛路栀双耳。棺中的恶鬼依然没有恢复神智,想要攻击他!
路栀其实早有准备,猛的挣开恶鬼的手,因为用力过大踉跄后退——被另一只冰冷手臂扶住了。
黎零站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腰,直视棺材里立起的恶鬼,微微挑起眉头:“这是我的,别找错了人。”
恶鬼无知无觉地咆哮冲出,但也就在这时,它望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一下子,恶鬼定在原地。
——另一边。
从路栀摘下棺中女子的红盖头,到取出钉住她手脚的铁钉,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但这一分钟对于温星等人,实在是个煎熬。
最后的三分之一画卷已经用完,他们被恶鬼追逐,疲于奔命,唯一反抗的方法就是从地上捡起石头……砸鬼。
但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小孩过家家,根本没有用。
怎么还没好!
乔松许在心底哀嚎,他是这几个人里体力最差的,早就跑得半死不活,只觉自己快要累成一条狗。
“小心!”
前方温遥的惊叫忽然响起,与此同时,乔松许脑后飘过一阵阴风。
他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回头——发现恶鬼鲜血淋漓的脸庞,居然离他不过半米!
“我靠!”
乔松许大惊失色,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了个倒栽葱!
完了!!
刹那间,乔松许的心凉了大片。
他要死在这里了!
他颤抖地睁眼,看见恶鬼就停在他身前,狞笑着,冲他扬起尖利如刀的五指——
“珍!”
冷风掠起路栀的声音,落入珍的耳畔。
她动作一顿,眼中血红更甚,愤怒地抬头——
红月之下,墓地之前,她血丝密布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身影。
“……”
瞬息之间,珍眼中的血丝褪去,化为一片黑白分明的清澈瞳仁。
仅仅是在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她就从“恶鬼”,变回了“人”。
呼——
微风吹起嫁衣下摆,德遥遥望着那边的珍,从束缚自己多日的棺材中,踏出第一步。
然后,她抬手,解下嫁衣第一颗盘扣。
鲜红的嫁衣一件件飘散空中,被无情地甩落,就像拂去身上灰尘,褪掉枷锁。
德披着一身素衣,从最初的一小步一小步,到迈开双腿奔跑,风掠过她的发尾,如同掠过自由的飞鸟。
她扑向了珍。
扑向了自己的天空。
……
墓地边缘,路栀静静地注视那对相拥的女子,与黎零对视,轻轻松了一口气。
黎零微笑地牵住他的手。
从始至终,德与珍的心爱之物,就是彼此。
也是直到此时,这个村庄的真相,终于明晰。
——多年前,村中出现一轮血红圆月,村民震惊,以为那是恶鬼发狂的征兆,是对村子的诅咒。
于是,为了平息“恶鬼”怒火,他们选出一位女子,为她披上嫁衣,奏响喜乐,在红月的盛宴上埋葬。
既然是“恶鬼”的妻子,自然要深埋棺椁之下,阴阳相隔,不见天日。
这就是所谓的祈福仪式。
每隔三年,红月现世。祈福仪式也会在村中女子的眼泪与鲜血中,重复上演。
——直到,这一年。
不久前,一位四处采风的画家误入村庄,在这里停留。
她在山野间偶遇摘花的少女,犹如浪漫诗卷所描绘的那样,两人命中注定般一见钟情。
她为她作画,她为她亲手制作艾饼,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外乡的画家遇到了最美的花,她想要摘下鲜花,却又怜惜脆弱的花根,愿意化为泥土,深埋花瓣之下。
山野间的少女第一次触碰到飞鸟,她开始渴望自己也能如飞鸟一般,伴随爱人的羽翼,飞出这片大山。
但也就在这一年,红月再度降临。
少女的父母,少女的兄弟,少女的亲人,为她挑了一门好婚事。
他们为少女勾勒出鲜红的未来,在红月之下,在村人的祝福声中,披上美丽的嫁衣,盛装出嫁。
亲人“爱意”编织的花冠悄然落在少女头顶,如刺藤缠绕于她,刺得她遍体鳞伤。
于是,在一个深夜,少女借着编织的床单,勇敢从二楼跃下,想要寻找自己的爱人,和她一起,逃离这片大山。
但是,她们终究不是飞鸟,飞不出这片重重枷锁的大山。
在逃跑的过程中,少女与画家被发现了。
“如果无法一起逃走,那至少,要有一个人安全。”
“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跑,跑到最近的县城,那里有我的朋友,去联络他们。”
“别怕,我是外乡的人,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留下这样的话语,画家推开少女,独自迎上恶鬼般追来的村民。
那时的她和少女都还很天真,天真地以为村民会忌惮她外乡之人的身份,天真地以为少女能跑出大山,寻到朋友帮助。
然而,那一夜,村中还是奏响喜乐,在红月尚未来临时,提前为画家披上嫁衣。
她的鲜血,她的哭声,少女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就连葬入棺中的最后一点祈愿,祈愿少女能逃离这里,也未能实现。
因为少女在山林间迷失了方向,黑夜不见月光,她辨不清自己的前路。
最终,少女摔破了手臂,磨破了双脚,于晨曦时分,绕回噩梦般的村庄。
她找不到自己的飞鸟了。
村中的墓地多出新坟,因为是外乡之人,甚至没有刻下名字的墓碑。
画家躺在冰冷的棺底,无法言语,无法出声,无法与前来寻找她的少女相见。
少女寻了她一天一夜,直到一轮红月,悄然降临夜空。
红月如血,染红少女悲怆的眼眸。
她沿着她们初见之时、盛满繁花的山野,一步步走回村庄。
在红月无声的注视下,她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熊熊燃烧,如鲜血泼洒的大火。
火焰,焚烧村庄。
村民的哭嚎与惨叫,亦如过去数年的红月之夜,那些女子流尽的血泪。
少女踏着烈火与月光,回到她和画家初遇的山野,在枯树前,在红月下,轻轻系上脖颈的绳结。
她轻轻一跃,如同振翅的飞鸟。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和画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