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方助理这是谬论,宋醉这孩子平时就爱养猫猫狗狗的,贺山亭装得弱小无助又可怜,很难让人不产生扶贫的想法。
可他无法反驳贺山亭的逻辑,一不留神觉得说得有些道理,下班后只能望着贺山亭带着他的作业扬长而去。
因为写作业花了时间方助理留在办公室加班,他不禁悠悠叹息,但愿明天没有作业。
夜校里钟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他一边批一边皱鼻子,这班学生基础太差了,不求写对会计分录好歹字写清楚,好多份作业龙飞凤舞像画符。
他没了批改的念头,准备把作业合上时瞥见了一份字迹端正清秀的作业,虽然规矩有余笔力不足,但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在一众鬼画符中衬得像天仙似的。
不仅字写得好会计分录全对。
钟老师欣慰得差点哭出来,他的课总算没白教,为此他特意在下课时表扬了这位同学。
“大家交上来的作业我课间看了一下,昨天教的全还给老师了,外埠存款也是货币资金,只有宋亭同学作业满分,大家要向他学习。”
贺山亭戴着耳塞看文件,压根没听见钟老师说什么,钟老师认定这位名字好听的同学不骄不躁,十二月的初会考试说不定能全班第一。
倒是在门边等贺山亭回家的宋醉听到钟老师的评价,蓦地生出一股骄傲感,比自己得到老师夸奖还要开心。
他表情困惑分析了下原因,大概是由于自己听到夸奖的次数太多了,比较羡慕学渣进步空间大。
下课后贺山亭走到少年身边,唇角微不可察往上勾:“你为什么来接我?”
宋醉老老实实回答:“我教室碰巧在你教室对面,下完课正好就过来了。”
“只是这样吗?”
男人定定望着他的眼,仿佛是在期待什么,宋醉被灼人的目光看得有些疑惑,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如果对方在一教上课他立马收拾书包去图书馆了。
贺山亭看见少年犹豫着点头,那抹笑意没有消散愈发明显,原本冷漠摄人的五官明艳了,像是啪嗒一声盛开的蓝色龙胆花。
宋醉被这个笑弄得毛毛的,他应该没有做什么惹对方生气的事吧,确认没有后他才大胆往前走。
这不能怪他太过小心,一般人生气顶多憋在肚子里默默忍受,他身边这个人生气肯定会让别人不高兴,恨不得全世界都去哄他。
娇里娇气的。
宋醉在心里默默腹诽,他单肩背着书包,书包里装满从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书,因为重量肩带松松垮到了肩头。
他停下脚步想要拎好书包时,一只手捏住他的肩膀,下一秒发沉的书包被轻轻拎走了。
“我能自己背。”
他要是这点书都背不了,他在贺家就吃不上新鲜的大米,对方拎上书包嗓音松散:“我想背。”
宋醉想阿亭娇气,睡觉听到水滴声都会失眠,可有时候又怪温柔的,温柔到像无声无息沉没的太阳。
*
回到家是十点半,离休息时间还早,宋醉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把新写的论文投给了《物理学报》。
他论文研究的主题是拓扑绝缘体中拓扑不变量研究,证明了在无相互作用的极限条件下两种描述三维拓扑绝缘体的理论是等价的,同时用格林函数定义一个拓扑不变量,可以适用于电子相互作用的绝缘体。
因为拿了十五万的比赛奖金没想这么快投论文的,但租独栋小房子的话没几个月就没了,他必须有稳定的资金来源,发表一篇核心能获得院里五万块奖金。
他把论文投到了期刊的邮箱里,放下手机望见男人倚在沙发上看画卷艳丽好看的杂志,心情愉悦的模样,完全没有考试的急迫感。
宋醉走过去提醒:“作业写了吗?”
“不打算写。”
“怎么今天不写?”
明明对方昨天看了会儿书,尽管看得敷衍好歹看了,交上去的作业还被老师夸奖了,不应该今天就转性不学了。
贺山亭懒懒翻着手里的艺术杂志。
“不想写。”
宋醉被这理直气壮的答案震住了,他不知道这是恃宠生娇,以为是学渣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他对这种颓丧的心态太熟悉了,需要有人逼一把。
他冷下脸摆出了金主的架子:“不想写也得写,不然你自己出去住吧,说不好学渣会不会传染。”
贺山亭扯了扯唇角走到书桌前坐下,哪有人会对暗恋这么说话,果然宋醉喜欢他是错觉,这只狐狸崽子没什么心。
原本书桌只有一张椅子,宋醉从楼下废品处理站扛来了第二张椅子,他坐在旁边看书之余督促对方学习:“想住的话快点写作业。”
话毕他察觉对方在盯着他看,仿佛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他低下眼不自然问:“你看什么?”
男人挑眉语气不明。
“看你的心有多狠。”
这就算狠了?
宋醉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了想低头看书,看到最后脑子有些缺氧疲惫。
他从包里摸出粒瑞士糖,小心翼翼完整剥开糖衣,草莓味的糖果散发出甜津津的气息,没等他吃下去,手腕忽然被人牢牢握住了。
下一秒对方低头叼走了他手上的糖,不可避免在他指尖舔了舔,泛着温热粘腻的触感,他身体霎时间僵住了。
男人像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报复般唇角往上很轻地弯了弯,接着轻飘飘从椅子上离开了,宋醉望向留下的纸张。
对方把题目都做完了。
他的指尖慢半拍颤了颤,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书,可空气里的草莓味挥之不去,他舔了舔自己沾着气味的食指。
当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后耳朵蹭地一下红了,热气似乎直冒到天灵穴,他觉得有必要让某人规范言行了,别一天天瞎撩。
*
柳秋平作为《物理学报》的编辑,对邮箱收到的论文进行初审。
初审的内容比较简单,主要是明面上的内容,比如文章的研究方向是否与刊物的刊登方向相同,初审不过的论文会直接拒稿,通过初审才会送外审。
有篇论文吸引了他的注意,名字是《对拓扑绝缘体中拓扑不变量的研究》,论文对拓扑不变量提出了新观点,但看作者是本科大一学生便皱了皱眉。
本科生压根没有独立发表论文的能力,就算有也很难判断论文来源的正当性,存在学术丑闻的风险,大部分核心期刊对本科生稿子一概不用。
柳秋平没犹豫发了拒稿函。
宋醉收到拒稿函是在第二天下午,以核心刊物审核的过程来看,这个速度快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望着手机屏幕抿了抿唇。
他请教了普物课的李老师,普物老师凝了凝眉:“按理说不会这么快的,可能是初审出了问题,你要不打电话问问编辑?”
宋醉客气说了声谢谢走出办公室,在刊物的背面找到了电话联系方式,在安静的楼梯拨通了编辑的电话。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编辑你好。”他礼貌答,“是这样的,我昨天投的稿今天就被拒绝了,拒稿函上没有说明原因,我想问问是不是初审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他不确定自己这篇论文肯定能通过外审刊登,但不至于初审就被拒绝。
柳秋平听见电话里传来少年的声音拧着眉,他最头疼拒稿后有人打电话诉苦求情,要么是毕不了业要么是评不上职称,为了篇论文闹得没皮没脸的。
想到这儿他直接言明:“你是沪大那名学生吧?你的稿子是我退的,我们不接收本科生的论文。”
果不其然少年嗓音冷静却不依不饶。
“之前没有这个规定。”
柳秋平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争执上,他的声音有些绷不住火了:“你跟我争也没什么办法,你觉得一个本科生独立完成论文的可能性有多大?研究生能完成一份综述已经算是不错的成果了。”
“我能完成。”
柳秋平被少年平稳的答案气笑了,他撂下一句气话:“你不信服我的评价要不找杨老先生?问问杨老先生你有没有资格发论文,我到时端茶倒水给你赔罪。”
他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杨老先生是华国物理学界的泰斗了,怎么可能会理会一个本科生,谁知他听到少年回了句好的。
不会真能找到杨老先生吧?
柳秋平打住了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但今天这个少年的确和其他退稿者不同,完全没有面对他的战战兢兢,尽管言语客气他总感觉对方在心里说他傻逼。
另一边宋醉挂了电话吐出傻逼两个字,他感觉自己控制了三年的脾气有逐步增长的趋势,他归结为近亭亭黑。
他在备忘录上翻出了杨老先生的邮箱,虽然对方说欢迎请教但他不好意思耽误老先生的时间,并且他也没什么可请教的。
他喜欢靠自己解决物理学习上的困扰,可能一个证明要连续思考三天,但这就是物理的魅力,令人沉浸在理论的世界,那是一个混沌不明却纯白的世界。
他试探性地把论文发了过去,半句不提同编辑发生的争执,只是询问能否有资格在《物理学报》上发表。
杨老先生结束了研讨会,回到实验室看到宋醉发来的邮件,他看到最后一句话摇了摇头,这是投论文被拒了呢。
他带的博士生被拒稿也是常有的事,估计是少年面子薄没经历过多少事儿,碰到退稿手足无措。
他干涉不了杂志社的决定,只能帮着看看论文有什么改进的空间,他戴上老花眼镜点开了论文。
杨老先生这辈子见过的科研突破太多了,看普通论文没什么波动,但这篇论文令他惊讶了一下。
论文内容是对旧观点的部分推翻补充,不算什么石破天惊的成果,可大到论述证明小到格式标点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像是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上国内核心的确是够了。
他反应过来少年这是找他做主呢,他看着屏幕上的论文哑然失笑,找上门他自然不好视而不见,他让助手拨通了《物理学报》主编的电话。
*
下午柳秋平被叫到主编办公室后一头雾水,不明白主编找他有什么事,主编坐在座位上喝了口茶:“今天你退了个大一学生的稿?”
柳秋平愣了下点头:“一个大一学生不好好学习搞什么学术,那论文是不是他的都说不定,您不会因为这件事教育我吧?那我肯定不服。”
主编深深叹了口气。
“你知道那人是谁的学生吗?”
“总不可能是杨老先生吧。”
柳秋平对主编的话相当不屑,谁知他望见主编点头,他的唇舌发干:“真的假的?”
他觉得主编是在跟他开玩笑,杨老先生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愿意当小孩儿的老师。
主编又好气又好笑地重重搁下茶盅:“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刚他老人家亲自打电话过问,自己的学生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退稿,你让我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说我们编辑的眼光比他还高?”
柳秋平眼里透出浓浓的震惊,他以为少年说给杨老先生看论文是嘴硬,没想到人家不仅认识杨老先生还是杨老先生的学生。
普通本科生的确没有独立完成优秀论文的能力,但能成为杨老先生的学生本身就说明了极高的天赋,杨老先生上一名学生拿下了万众瞩目的狄拉克奖。
早知道宋醉是杨老先生的学生他攀关系都来不及,他们不缺水平不错的论文但缺优质论文,所谓优质当然不是批发的优秀硕博论文,而是在学术界引起讨论的论文。
他不敢奢求刊登杨老先生的稿子,要是能跟宋醉打好关系,说不定以后有源源不断的优质论文,
柳秋平悔得肠子都青了,主编放缓语气说:“你这个月奖金没了,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
柳秋平心疼了下自己的奖金,出了办公室赶紧拨通宋醉的联系电话。
刚下课的宋醉望见来电显示微微扬了扬眉,编辑的电话来得比他想象中快,他还以为要明天了。
他接通电话,电话里传来无比客气的声音:“宋醉你好,我对于你的论文审核有误,在这里跟你道个歉,因为版面有限这周不能立即发表你的文章,你看下周行不行?不需要支付任何版面费。”
要不是电话里的声音跟上午一样,宋醉差点以为换了个人,在他沉默的时候对方咬牙说:“这周发表也不是不可以。”
“这倒不必。”
不知道杨老先生去说了什么,宋醉听着对方的赔罪挺满意,两人也没什么不可磨灭的过节,既然能发表论文这件事就过去了,他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只不过刚挂了这边的电话,杨老先生的电话就打来了,他接通电话。
杨老先生的声音依然严厉:“有时间多做实验多看书,不要太执着发论文,回过头会发现这个阶段写的东西是垃圾。”
宋醉一一听着。
虽然杨老先生把他的论文贬得一文不值,但还是主动找到期刊替他解决论文的事,这位严厉的老先生挺可爱。
挂了电话他收获了杨老先生开出的书单,他望着比他人高的书单沉默了,突然体会到了阿亭被逼着读书的感受。
*
夜里宋醉没像往常般督促阿亭写作业,当对方上课回来后他打开电视:“你想看什么节目?以后可以不做作业了。”
男人顿了顿看了他一眼,依然坐到椅子上写作业。
宋醉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因为这两天的高压政策生气了,连电视都不看了,他打开租房软件找房子,没留意对方沉默投来的视线。
他在软件上看上了一个位于状元路的房子,照片里白色的小房子翠生生坐落在种满花的院子,虽然要两万八一个月他还是去看房了。
然而去了看见的是破败的院子,冷空气悠悠在荒芜的植被上打转,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互联网照骗,这套房子租不出去果然是有道理的。
宋醉掉头就走。
房东赶紧跟上来解释:“这院子是没人打理,要是会打理可漂亮了,要不是我家里准备出国也不愿意租出去。”
房东见宋醉不为所动忍痛开口:“每个月两万块租金怎么样?状元路真的风水好,住这里不亏。”
宋醉停下了脚步,房东继续敲边鼓:“风水这东西你还真别不信,这条路出两三个状元了,要不怎么叫状元路呢。”
宋醉改变主意倒不是因为风水,而是这里出乎意料安静,没有车辆穿梭的泊油路,只有梧桐树拢住的人行道,不像他们住的单元楼夜市噪杂。
如果阿亭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失眠了,他和房东签订了合同,房东喜滋滋把钥匙递给他:“房子里电器家具一应俱全,可以直接住进去。”
宋醉接过钥匙没应声,以某人的洁癖肯定不会住进去,待房东走后他开始打扫房屋。
房子分上下两层,下层是客厅厨房,上层是书房和卧室,面积一百二十五平米不算太大,但打扫起来特别花时间。
少年仔仔细细擦拭房屋每个角落,戴着口罩喷上消毒水,将上次没用完的衬布搭在消毒后的桌椅上,白色的房屋忽然有了色彩。
他打扫完屋子还去花市买了成株的蔷薇花,蔷薇会从初夏开到秋季末,明年春天不知道能不能种上满地的小玫瑰。
他将枯黄的植被无情地拔掉,取而代之的是粉白色的野蔷薇,因为刚种上根茎不稳的缘故,颤巍巍在风里摇晃,看起来像一个个小太阳。
*
宋醉打理完房子摘下浸着花泥的手套,洗了洗手走回以前租的单元楼,他打开门时男人坐在沙发上喂猫。
这幅画面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他关上门重新开,再次打开门他发现自己没看错。
这还是那个要把小猫送去猫咖打工的亭亭吗?他归结到单元楼未解之谜,对着男人开口:“你收拾东西吧。”
空气沉默半晌。
他正想再次催促,忽然听到身后没头没尾传来一句:“我每天写了作业。”
宋醉疑惑哦了一声,见对方迟迟没动作他帮着收拾好行李,他准备把阿亭送过去再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本以为对方的东西有许多,实际上不到一个行李箱,最贵的衣服还是他买的毛衣,看起来一点不像娇里娇气的大小姐,他抿了抿唇关上行李箱的拉链。
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行李箱下楼,两人走在朦胧的月色下,即将抵达状元路上的房子时,他压住入住新家的雀跃:“你不问问去什么地方?”
“不需要。”
直到这个时候宋醉才后知后觉从昨天开始对方好像不太对,他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你不是要赶我走吗?”
贺山亭敛下眼眸嗓音冷漠,可尾音泄露一丝转瞬即逝的情绪。
宋醉对这个指控深深迷惑了,他什么时候说要赶对方走了,他今天还租了勉强算大的房子,真要说的话也就上周说过不写作业就出去住的话。
他突然想起昨天让阿亭不用做作业了,对方不会以为是委婉赶他走吧,难怪会强调每天写了作业,今天主动喂猫应该是争取留下来,不得不说好能沉住气。
宋醉在院门的台阶上停住,将一枚银色的钥匙放在手心递出去。
贺山亭没有上台阶站在平地,没接宋醉递来的钥匙,少年仿佛无奈般开口:“我没有要赶你走,劝你别写作业只是怕你太辛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眼里的冷漠有了融化的痕迹,紧接着望见少年推开身后的院门。
一地的野蔷薇浓烈盛开,遍地的蔷薇里是栋白色的小房子,月色下少年的皮肤格外白皙,近乎奶油色的质感,比蔷薇花更好看,泛了点害羞对他说。
“这是我们的新家。”
如同冰刃破开海面上的薄冰,贺山亭眼底的冷漠彻底消失,舍不得买二十块的牛奶却为了他一句话租大房子,他怎么能怀疑少年不喜欢他呢?
宋醉肯定是喜欢他,想到这儿他伸手抱住台阶上的少年,垂下蓝灰色的眼。
他喜欢下也无妨。
而宋醉猝不及防被揽腰抱住,耳边淌过灌入的风声,差点从低矮的台阶坠入对方怀里。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以往的拥抱像是对小孩儿的安慰,这次他的腰肢被紧紧锢住,变得——
格外有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