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她放开手,小心翼翼地蹲到桌旁,把蛋糕盒的盖子掀开了。
蛋糕是个小城堡的形状,上面站着两个翻糖做的小人,还有几条小狗,奶油玫瑰绕了一圈,足足两层,非常华而不实的造型,只适合摆橱窗里供着——梁又木之前还跟他吐槽,说这种蛋糕只能看不能吃,用料还少,好不划算。
“插六根蜡烛可以么?”梁又木抬眼,脸颊在昏黄灯光下十足柔和,“二十六根全放上去,就变成马蜂窝了。”
楚弦没应。
梁又木就当他默认了,把蜡烛插上,打火机点燃。凌晨屋外寂静无声,风卷窗纱,室内点点火光跳动。
顺着突然亮堂起来的光线,她窥见角落里楚弦清隽的下颌线,随着喉结滚动绷紧。
好像在压抑什么。
“过来啊。”她禁不住笑了笑,“王凯耀说这蛋糕不禁碰,他从街上拎过来跟怀里揣了个导弹一样,一堆人看,特别二。”
“……”楚弦哑然道:“我以为没有。”
声音很轻,仿佛怕打碎些什么。
“没有什么?”梁又木道:“我只是说没准备好,哪说过没有。”
她是真的没准备好。
几封信删了又改,想说的话很多,很难缩在信纸的空间里。也就是写信的时候,她会不禁回忆起那时的事。无人的学校、初次走进的游戏厅、巷子的每一个角落、独处的房间,好像每个地方都能写出不少,可真要落笔只余轻笑。
文字也需要天赋,她如果感受力跟楚弦差不多,可能也不用兜兜转转那么久了。
楚弦仍是立在那里,似乎怕踩了花瓣,梁又木抓住他的手腕,往这里一带。
没用多少力道,他迈一步过来,俯身把人埋进怀里,呼吸声有些沉重。
梁又木被温热地拢在怀里,看不见东西,额抵着他的喉结,感受到急促的鼓点,和着心跳一起涌动。
为了布置,她房间的沙发和桌椅都被尽力挪到了边角去,中间放着蛋糕的茶几不算太高,两人一起蜷在坐垫上,坐姿不太舒服,却没人有想要动弹的意思。
这才哪到哪呢,梁又木说:“还有呢。”
“还有?”楚弦垂头亲了下她耳廓,低低:“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那刹那的怔愣仿佛很快被藏起来了,语调恢复了平常,又或者是尽力恢复了平常,只余胸腔还在缓慢起伏,两人躯体密不可分贴在一起,梁又木能感到另一人熨烫的体温。
像温热的火苗,源源不断。
脸被半抬起来,楚弦克制地吻她唇角,蜻蜓点水似的,轻轻覆着,却没要放的意思,十足缠人。
刚刚在家里吃了奶糖,唇齿里都是大白兔的甜味。
梁又木仰着脸到脖子都酸了,余光瞥到那边的电子表,拍拍他揽过腰的手臂:“放一下。”
说了也没用,他手半松,恋恋不舍地扣着,梁又木无奈,只能就这么往旁边挪了点,从桌下拿出什么东西,“啪”一下放在桌面上。
工艺表的表盒,墨绿色。
楚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又拿出来一个狭长的盒子,继续放在桌面上。
上面系着缎带,看形状像是钢笔。
还有。
一个看上去比八寸蛋糕还大的礼品盒、香水瓶、领带……
垒的特别高,摇摇欲坠。
“……这么多?”楚弦还没感动多久,都快被这大宝贝弄得哭笑不得了,短促地轻笑一声:“叠杀人书呢?”
不至于要计较到他送多少她也得回过来吧?
“先澄清一下,我跟你不大一样。”楚弦那是看到什么买什么,梁又木还正经说明缘由,“我实在想不到送什么合适,所以多给自己几个踩分点。”
“什么踩分点?谁敢给你打分,不要命……”他话说了一半,又戛然而止。
熟悉的铁盒摆在桌上,摇曳火光下,铁皮表面薄凉的光泽都似有暖意,梁又木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置着。“再来一瓶”的瓶盖,保证书、发卡、挂链小熊,唯一有一点不同,就是外面都被套上了防尘的塑封袋,干干净净的,就连熊耳朵上那点灰尘都被洗掉了。
最上面是信封,信纸雪白,和
“……”
“其实本来想早点放到你房间里去,让你自己看的。”梁又木摸了摸鼻尖,总觉得这凝滞的氛围有点难捱,“现在给你,像老师当面批改作文……但实在没写完。”
她慢慢往外挪了一点,楚弦手一顿,先看最
是他熟悉的小学作文,自己的字迹,《长大后最想做的事》。
后面夹着一本不知是谁的同学录,很早以前的风格,花里胡俏的贴纸,角落里还有超级女声的明星近照,翻开封皮,里面的问题也很有年代风格,其中最后一个问题是:
“敢问你的理想型是?男生女生都可以哦!”
那几年的暑假档期基本都是还珠格格和仙剑奇侠传来回重播,再加上韩流男团大势,女孩子们在这里填的名字当年都很眼熟,“白豆腐”至少出现了五次,楚弦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梁又木一板一眼地用水笔写下自己的大名——
“张楚弦”。
“莎莎小学时候的同学录。”梁又木自己也是前几天才想起来的,“当时我想不到,她跟我说,不可以空着,一定要写一个,上课前必须还她。结果后来翻了一整本同学录,只有我是写身边人的。”
只不过当时两个人都以为她就是单纯写个人凑数罢了。
楚弦看着那尚显稚嫩的笔迹,静默不语。
初中的空白贺卡对应的也是一张贺卡,但梁又木买的那张贺卡很朴素,上面也什么都没写,只写了名字和“祝你天天开心”。
“本来想等你中考结束送的。”梁又木说,“没送到。”
最后一封信,背后能看到水笔密密麻麻的字迹,楚弦捏着边角,手背上青筋嶙峋,他的手在颤动。
和心跳一起。
信纸展开。
【Hi,楚弦。这个开头会不会很老土?抱歉,我没写过信,你稍微忍一下。】
【从八岁开始,我们已经认识十六年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大学在隔壁,这样看来,距离最远的反而是开始工作时,我们的公司隔了十几公里,和很多人正好相反。我已经习惯了,但其实这很难得。】
【十六年,占了人生的三分之二,就因为太亲密了,我没想过你也有可能会走。你永远在巷子里,春天摘梧桐,夏天盛绿豆,秋天扫落叶,冬天捣冰糖,我只要叫一声“楚弦!”,你每次都会慢慢过来拍我脑袋,问我“什么事?”,你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却又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说。】
【那天蓝牙音箱随机播放,放到了我以前在你MP3里听过的一首歌,《胆小鬼》。你觉得自己是胆小鬼?我不觉得。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变胆怯,你一点也不胆小,你只是太喜欢我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发现——这个决定还不够胆大吗?都有点吓人了。】
【开玩笑的。我也没那么木头,你看现在不就发现了吗,对吧?虽然好像用的时间有点久。】
【我最近还发现一件事,你总是好像很感谢我,用一种很低的姿态。你那叫生气吗?你那根本不叫做生气,你在担心什么?】
【我说过,我很了解你,这是真的。】
【楚弦,我不是因为同情或者感动才跟你在一起的,只是因为喜欢。因为我喜欢,因为我记得。“再来一瓶”的橙汁瓶盖是小学时做活动,我总是抽不中,你想了个馊主意,把中奖的瓶盖挪回去让我开,被我一眼识破了。代写的保证书是你交给教导主任的,那天在办公室的话你其实听到了吧?还哭鼻子了,眼泪是我擦掉的。发卡是你帮我绑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掰坏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以为我生气了,急的逃课翻墙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给我;挂链小熊……】
【是你高三送我的生日礼物。标签被摘掉了,不能退,但我知道那个好贵,要一百三十九,说是国外进口的品牌。我在店里跟莎莎说,脸都缝歪了还敢要那么贵?哪个笨蛋才会买这个,莎莎说哄女朋友的笨蛋才买,回头就看到那只熊被挂在我书包旁边。你都不敢当面送,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知道吗,我下雨天都不敢把它拿出来,就怕淋到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回家也忍不住哭了。为这个丑小熊你吃了多少顿素的?它根本一点都不值。】
【我全部都记得。不管怎么说,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我确实迟了,还迟了很多,这是没法弥补的。】
【我不是公主,更不是天仙,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我对爱情一直没什么多余的想象力,想象不出除了你之外的人站在我身边的样子。所以请你别再胆怯,别在乎界限,别担忧尺度,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
【我想给你任性的机会,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是对我,楚弦。】
【你信我吗?】
【我永远相信我自己。】
蛋糕上的蜡烛还在静静燃着,火光点点跳动,橘黄光晕印在最后一行字迹上,修长指节不断收紧,直到那薄薄的信纸即将被攥出折痕的前一刻,才如梦方醒般收手。
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电子表还在尽职尽责走动的声音。
楚弦看的仔细,每个字都看一遍,梁又木在旁边如坐针毡半天了,她真的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场合,高中要不是硬性要求抒情文都写不够八百字,刚准备起身去把窗缝也关紧,就听到极细微的抽气声,她吓了一跳,无所适从地去掰楚弦的脸:“啊,别……”
都没用多少力气,楚弦几乎像是顺从地转过脸来。
看起来没哭。
光线太暗,梁又木慢吞吞摸他的脸,没摸到眼泪,手背却被另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轻轻覆住了,拢进手心里。
楚弦是没掉眼泪,整张脸跟定住了似的,止不住眼热,眉峰深深蹙着,他深呼吸,喉结不断滚动,忍道:“没哭。”
声音哑的不行。
“那就好。”梁又木碰碰他紧绷的下巴,“写这个真费劲啊,比写检讨难多了。你当时的情书里写了什……”
楚弦圈住她手腕,往怀里带,言简意赅:“再问真哭了。”
梁又木:“……”
她伏在他结实胸膛上,感受衣物下熨烫的体温,楚弦把脸埋进她有些蓬乱的发丝里,手臂收紧,低低道:“让我缓缓,好不好。”
好吧。
缓了五分钟,梁又木终于察觉他有平静一点的意思,抬手敲敲他的肩膀。
楚弦把手松开,她抬头,他低头,两人终于对视了。
昏黄中,梁又木看见他微红的鼻尖,湿润的眼,执着又肃然,唇抿成一条直线,莫名觉得他还有点委屈。
还委屈啊?这么委屈?
“没有礼物了,就这么多。”梁又木采访当事人:“我浪漫吗?”
她一转脸,楚弦的唇就追上来,嘴唇有点干燥,笃定着叹息:“这辈子没见过比你还浪漫的人……”
怕碰倒蛋糕一片狼藉,梁又木被捞过来坐在腿上,垂头接吻。这次和之前小打小闹不大一样,她的唇瓣被吮的发疼,气势汹汹,连急促呼吸都被攫取,水光尚未溢出就被舔舐干净。
梁又木手没地方撑,又触不到地面,在他绷紧的腿上胡乱摸索了两下,最后还是驾轻就熟地往人脖颈上一搭。
这个位置最合适,她想继续就可以继续。
唇齿胶着的间隙中,她迷迷糊糊听到楚弦叫她名字:“梁又木……”
梁又木:“嗯?”
“我每次以为这就是极限的时候,你都能让我更喜欢你一点。”他苦笑道:“怎么办,我会非常麻烦……你做好心理准备没有?”
太浓烈的感情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看不见度了,他控制不住,没承诺永远,他却渴求永远,谁也不能分开他们,除了梁又木。
梁又木:“会怎么样?”
楚弦感到她的手按在自己腹部,是无意的,他仍是控制不住绷紧了肌理,“会甩不掉的。”
会变成粘人精,狗皮膏药,口香糖,一切讨人厌的东西。
“又来了。”梁又木一拍他脑袋,“反思一下,这种话以后还说不说。”
“……”楚弦抱紧她,“不会再说了。”
对视之后又是唇齿相接,无止境一般,梁又木手拽着他的衣角,拉不安稳,下意识想找到着力点,衣角被拉起来。昏暗黑夜里,楚弦拱起的宽阔脊背山峦般惹人攀登,她伸手,触到了微微凸起的脊骨,体温热烫,呼吸急促,空气都被抽干。
这次楚弦没有制止,或许他也没有余力再去制止,指尖微微陷入薄薄的腰间,他唇瓣覆上眼前人的脖颈——
客厅的灯突然亮了,郑轩的拖鞋声响起来,大概是起夜喝水。
啪嗒啪嗒,咕噜噜噜噜,然后传来一声“咦”,似乎在想为什么女儿门缝
梁又木:“……”
楚弦:“……”
两人瞬间停了,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这个距离,面孔上一点点神情都无比清晰。
然后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没事。”梁又木还挺正经,“我爸会以为我晚上偷吃鸡爪。”
“……”楚弦无奈了:“过不去了是不是?嗯?哪来那么多鸡爪?”
啃一宿不停呢还?
郑轩没发现异常,把水杯一撂。啪嗒啪嗒,咔哒,客厅暗下来,房间门关上了。
梁又木这才从楚弦身上下来。
“蛋糕放冰箱里,明早起来当早饭。”反正是星期天,梁又木不嫌腻,姜梅只会狂喜,“你现在要吃吗?”
“明天来吧。”楚弦把玫瑰花瓣捡起,擦了下泛红的唇角,“收拾好了我就回去,太晚了担心吵到他们。”
“回去?”梁又木小手一挥,“回去什么回去,这都快一点了,就在这睡。”
楚弦:“…………”
这哪有他能睡的地方啊?他睡地上。
梁又木:“你钥匙没带吧?吵到霖林和楚阿姨怎么办。”
“我翻窗。”楚弦多少有点不自在了,“而且我没带睡衣。”
梁又木:“我去阳台偷一下我爸的,你先穿。”
楚弦下最后通牒:“梁同学,你在邀请你男朋友一起睡,而且他忍不住就要答应了,再给你五秒钟时间考虑,随时可以反悔,五……”
梁又木头也不回地去阳台了。
她想,谁还不知道似的,楚弦能干嘛,最多摸摸小腰,躺床上跟僵尸入殓似的,绝对。
五分钟后,梁又木和人形木板一块躺在被窝里。
她本来还脚冷的,被楚弦用手捂了一会儿,浑身都发起热来,暖融融的,很好睡,于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人。
很快,看似熟睡的木板动起来了,被子动了两下,被角被小心压着,不让冷风进来,一阵温热,身后胸膛抵着她的肩胛。
熟悉的气息拂在她耳后。
“楚弦。”梁又木闭着眼睛,开口问:“年假那会儿我和爸妈回去看外公,你陪我一起么?”
“没别人,就你,我爸妈,我,一起。”
“还要考虑一下?”
“……考虑个屁。”楚弦在她揶揄的语调中,一口咬上她后颈,闷闷道:“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