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铁盒被扣好,紧密地契在一起,梁又木把它放到桌上,沉默半晌,又拉开抽屉,塞了进去。
她不知道楚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的。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准备,他只是把这些东西放在了礼物的最下方,和她一起数着日期等待,直到今天。
……不用她逼迫,他早已做好了决定,他只是在给自己一点考虑的时间——给梁又木考虑的时间,让她随时可以反悔,随时可以退缩,他站在原地等,等她把最后这一步跌跌撞撞走完,然后把心剖开给她看。
梁又木抬眼看窗外。
下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晚间时候柔和了攻势,草木也终于得以喘气,在连接着天际的雨幕中缓缓抬头。房屋各色的暖灯模糊朦胧,有人在檐下,有人在屋内,红墙砖地,灰色街角,万籁俱寂,唯有雨打叶声,像每一个忙碌寂静的雨天。
她下定决心,往外走去。
姜梅在盛汤:“又木啊,晚上喝萝卜排骨汤行不行……去哪?这都饭点了。”
郑轩看了眼,“去看楚弦吧,他感冒了。”
“那是得去看看,等会记得回来吃饭。”姜梅想起什么似的,道:“要是小弦那没饭吃,你把他带过来一起啊。喝点汤暖暖。”
梁又木:“嗯。”
“……”
她穿过小路,刚抬手准备敲,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楚弦手搭在门把上,后方一片昏暗,更显他肤色冷白。
可能是真的身体不适,他唇色泛白干燥,神情有些恹恹,鸦黑的长睫微垂着,在看到梁又木时有些诧异地一顿。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瞬微妙的沉默。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沉默,如浮萍上的丝线,轻轻勾缠着颤动的心。
沉默中,梁又木问:“你准备去干什么?”
“去找你。”楚弦把搭在门把上的手收回,错开她的视线,“你呢?”
梁又木看他:“来找你。”
“……”
又是沉默,半晌,楚弦往后退了半步,道:“进来吧。”
“吃药了没有?”梁又木跟进自己家似的,径直往他房间里走,“阿姨和霖林呢。”
“去补习班了,今天轮到管风琴。”他把门掩上,捂唇轻咳了两下,瞳孔却黑亮,“吃了,好点了。”
房间里还是之前那样,桌上摆着空了一格的胶囊塑装,水杯搁在旁边。有一股新鲜的薄荷须后水味道,换下的衣服懒洋洋丢在椅背上,梁又木看了眼浴室,毛玻璃上沾着点湿润的水迹,还没被抹除。
他刚刚才洗过澡,剃过胡须,准备过来,找她。
“说好的三天,我本来觉得我已经够没耐心了。”楚弦站在她身后,微微侧头,嗓音中带着微哑笑意,“你怎么也是?”
“你还没耐心?”梁又木语气听不出什么,“你实在太有耐心了。”
楚弦轻轻嘶了声:“我……”
梁又木一点下巴:“坐下。”
没辙,他摊了摊手,坐到床沿边,敞着腿往后一倒,毫不设防的姿势。额前发丝虚虚搭在眉际,专注的眼好像也跟着湿润无害起来。
这次梁又木跟着坐到他旁边,他没躲,只是往后挪出了点位置。
肩靠在床背上,腿微微曲着,看上去随时能把人圈进怀里。
“我好像知道了很多事情。”梁又木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底裤都被我知道了。”
楚弦唇角一勾:“是吗。”
他俨然已经有种破罐破摔的意思了,自己递出去的东西,自己说的话,想反悔已经反悔不了了。梁又木有反悔的机会,他没有,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再怎么粉饰太平也回不到从前,干脆全放开罢。
梁又木:“所以……”
雨声嘀嗒,楚弦侧眼看她,终于开口:“最近你说的够多了,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梁又木抿住嘴唇。
“好。”
“我想想……”楚弦深呼吸一下,结实胸膛细微起伏,似乎在回忆什么,喉结滚动一瞬,“记得是八岁的时候吧,我抓着根狗尾巴草出去闲逛,一眼就看到隔壁墙上骑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在帮人拿羽毛球。我在树喊,说我怎么偷看人裙底?我尴尬死了,结果回家没多久,赵奶奶就牵着她过来,说以后大家都在一起玩,你是哥哥得照顾她……她叫梁又木,比我小一岁。”
梁又木一笑:“有那么瘦?”
“瘦啊,但是晒不黑,就两个大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平时也不爱说话,抓虫叉鱼放鞭炮倒是很积极。”楚弦声音带着笑意,“我哪有跟女孩子玩过啊,每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跑,怕摔了热了冷着了,连吃带鱼都怕卡到刺,先帮你把刺啃了。回去被姜阿姨逮住,说下次不用这样了,我才知道这事儿不该我来做。”
“我也被我妈说了。”梁又木道:“她怀疑我平时把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欺负?你哪欺负我了。我乐意得很。”
“上小学了。我还记得你数学每次都是一百分,偶尔考一次九十九把你给气的,饭都吃不下。”楚弦察觉到梁又木的手,他没动,“那时候很多小男生偷偷看你,藏都不藏的,我每天跟你一起回家,他们还过来问我,梁又木喜欢吃什么?梁又木喜欢喝什么?让我帮忙递情书的,苍蝇一样嗡嗡叫,挥都挥不开。”
梁又木:“你回答什么?”
“我说关你们屁事,闲得慌。”楚弦啧声,“我就是想不明白,至于吗?我天天跟你待一块,没觉得多好看多可爱啊。当然,多半也是嘴硬,就是不想承认。五年级文艺汇演,你还记得那件裙子吗?”
“记得。”梁又木回想起来,“我妈去找店铺租的演出服,按小时收钱,还给我打了腮红编了头发,往头上喷了什么闪片。”
她记得那个编发勒的太紧,都快扯着头皮了,有点不舒服。
“嗯?还有闪片?”楚弦一顿,“不记得了。”
他就记得看脸去了。不夸张,灯光一打下来,他感觉台上站了个天使。然后往旁边一看,隔壁那男生也盯的眼睛发直,他还特别不爽,看都不知道收敛点?什么玩意,真没品。
“那作文被老师打回来了,说楚弦你是真有志向,以后有城堡了记得带老师参观参观。”
梁又木也跟着笑。
两人的手扣在一起,楚弦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虎口,找什么支撑似的,又开口。
“初中……我和你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没多少。那会儿他们已经开始了,我有段时间住在王凯耀家。”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小孩子不是傻,知道对方家人不欢迎自己这个吃白饭的,“没住多久,又回去了。我以为再忍忍事情能变好,结果事情走到了最差的一步。”
他自嘲似的笑笑,“说真的,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我只担心你会不会也这么看我。你跟我继续待在一起,会不会让你也被连累,每天都在想这些,然后我发现你好像根本不在意。”
梁又木沉默地收紧手指。
楚弦吞咽了一下。
“我也觉得奇怪。”他笑笑,轻声道:“为什么每次在我快到界限的时候,你总会把我拉回来。”
那时克制不住的阴郁想法现在想起都觉得太过偏激,后来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最偏激的念想。
没了梁又木他可能真的会受不了。
“初中的信我没给出去,因为我写不出来。”楚弦茫然道,“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像什么都表达不出来。”
梁又木:“嗯。”
“好不容易上了同一个高中。梁又木,你真太受欢迎了知道吗?我就看你拒绝这个,拒绝那个,都用不着我。”楚弦道:“哦,也有一个,那个寸头。死缠烂打的,我把他拎到路边说,再来试试,看我揍不揍你。他立马跑的比狗还快。”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身边纠缠不休的人都是这种能吓走的就好了。我好歹还有点用处。”楚弦说,“要是那种好人,我能干什么,我只能站旁边看,声都不能出。”
许巍就是。
“我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喜欢这件事不是看谁资历老就有优势的。”
楚弦垂眼,语气平淡:“而我什么都没有。”
年少时的怒火和卑意,不知午夜梦回多少次,忘不掉那时无能为力的虚弱感,现在已经成了轻描淡写可以说出来的话题。
“后来我想,这样就够了。当一辈子的朋友,没听说过几十年的朋友还能掰了的,再掰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吧?最多我几年后回去,看你跟别人在一起,红包包的大点……”
话戛然而止,楚弦在梁又木的视线中往后一躺,手挡在眼前,闷闷道:“靠,不行。每次想都嫉妒到要疯了。”
真的要疯了,想都不敢想。
雨声渐大,半开的窗开始往内溅出水珠,风也跟着呼啸,可谁都没有要起身去关的意图。
梁又木跟着趴过去。
“王凯耀说得对,我说一套做一套。”楚弦察觉到她的气息,道:“真到那时候我估计会跑吧,去别的地方。”
要么憋不住要么逃跑,只有这两种选择。
梁又木:“去哪?”
“你不在去哪不都一样。”楚弦说,“在哪不是活。”
梁又木又凑近了一点,两人的呼吸凑在一起,亲密无间。
她注视着楚弦挡在眼前的手臂,轻声道:“手拿开。”
这次楚弦没说“不想”,他迟疑了一瞬,缓缓把手臂移开。昏暗的天色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的原因,他眼尾泛着薄红,表情仍是恹恹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梁又木在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像浮在一汪冷泉上。
“嘴都说干了。”楚弦像是受不了这逼仄的氛围,又或者是等候审判般的难熬,起身去拿水杯,却被梁又木压的很死,动都没法动:“……”
胸膛贴在一起,再无间隙,心跳作鼓声,一下一下震颤。
他叹了口气。
“我嘴笨。梁又木,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跟个傻子没区别。”楚弦承着她的重量,腹部发力,直起身,看进她眼里,“我还很难缠,很烦人,容易吃醋,脾气差,没你想的那么好。沾上就很难丢了,我绝对不想和你分开……分开也行。分开了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我们还是朋友。…好吧,不可能是吗?”
“就一件事。”他的眼里带着点恳求,“到时候你不要不见我,行吗?”
不要不见他。不要把他当做陌生人。
梁又木说:“我们还没在一起,为什么就要想分手?”
楚弦:“你愿意吗?”
梁又木:“我愿意什么?”
“…………”
他眉峰一拧,咬紧了牙关,在这静默到快要窒息的瞬间,眼底终于浮出像是孤注一掷般的狠意,下一瞬,梁又木眼前压来阴影,他的鼻尖蹭过脸颊,悬停在最后一寸暧昧的距离。
再往前进,就是爱侣。
“……我不想和你再做朋友了。”他哑道:“我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了,到现在也还喜欢,以后也会一直喜欢,心爱之物,心爱的人,经年未曾变更,只等这决绝一刻。
梁又木没动,也没闭眼,只是愣愣看着他。
呼吸交缠,楚弦最后问:“你不躲吗?”
雷声轰隆,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一瞬,梁又木眉眼浅淡一弯,最后答:
“你以为我会怕吗。”
她抬脸,这次没有出错,唇角蹭过楚弦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般触过即离。
亲密到什么都藏不住的距离,她感到亲吻的人呼吸骤然一顿。
梁又木退开,还有心思点评:“太干了,是不是都没喝水?”
俨然忘了是她刚刚把人压着不让人喝水的。
楚弦怔怔看她半晌,后知后觉地喉结一滚,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梁又木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揽住他的脖子,吻过唇角,太不熟练,鼻梁磕磕碰碰的;下一瞬,她腰间的手骤然一紧,另一只大手扶着她的下颌,楚弦侧脸,生涩地重重碾过她的唇珠。
湿热气息在唇间交替,梁又木被覆着唇,眼前只能看见对方紧闭微颤的长睫,有点空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句歌词。
“吻下来,豁下去,这吻别似覆水”
“你何以双眼好像流泪”
当然,她很快就想不到歌词了。
上次没完成的亲吻这次讨了个够,楚弦可能发觉她在发呆,以为他过头了,停顿一下,开始主动往后退。梁又木觉得挺舒服的,再来会,又主动黏上去,磕磕绊绊间,梁又木在唇齿未曾碰触的间隙小声问:“就这样吗?”
楚弦也停住:“哪样?”
像在说悄悄话。
“就这样贴着?”梁又木:“好像果冻,就软软的。”
楚弦:“你觉得无聊?”
梁又木不跟他说这个,等会他又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开始尝试点新的,试着舔了舔楚弦凹陷的唇角。
就是薄荷味。那应该是下巴上的?
楚弦全身都绷紧了。
梁又木揽着脖颈坐在他腿上,很不计较地树袋熊一样挂着,他却手都不知往哪放,起初还能放腰上,后来也挪开了,双臂生无可恋地敞着,手心向上,青筋清晰可见,微微仰头侧脸,就着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跟梁又木继续接吻。
每次梁又木都察觉到他想结束了,可每次自己一贴上去,他就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覆上来,就这么胶着地来来回回个几趟,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抵着她道:“感冒呢,别张嘴。”
鼻音有点重。
梁又木啄一下他鼻尖:“要传染早传染了。”
楚弦:“…………”
他就这么轻易地被说服了。
细微的水声掩在一角,最后,两人终于分开,昏暗光线里,梁又木看见他的脸仍是白的,只是耳根红了一片,太过明显,差点就跟着蔓到脖颈。
注意到她的视线,楚弦有点不自在地扭头,把唇角那点水渍舔了。
梁又木刚想说话,后脑就被一按,她脸埋进楚弦怀里,什么都看不见。
只听得见他仍未停歇下来的心跳声,咚咚咚。
“梁又木。”楚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会对你好的。”
“……”梁又木察觉到不对,突然问,“楚弦,你是不是又要哭了?”
“谁哭了。”楚弦声音懒洋洋的,很自然,“这时候哭什么哭。”
梁又木虽然被按在怀里,但还是很精准地伸出手,一下子触到了楚弦的脸——他眼角那儿泛着点湿润。
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
楚弦:“……靠。”
梁又木:“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