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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袁莎莎提起之前,梁又木对这件事毫无印象。
一杯白酒对没喝过酒的人来说有点过量了,她只记得自己醒的时候头疼到恨不得钻墙,楚弦站她床头一边递水一边奚落:“喝之前没闻到呛味儿?这么虎。”
她就闷不做声地喝,喝完递回去:“喝都喝了……”
梁又木长这么大以来,高三那段时间应该是她最低谷的时期。家里有长辈突然急病的大概能明白这种感受,提心吊胆,心力交瘁,还正好撞上最重要的大考,甚至连去看望都只能挑着周日下午那短暂的两小时去,晚自习前再匆匆赶回来。用王凯耀的话来说,那会儿一整天都看不见她笑,冰雕似的,就两个眼珠子在动。
梁又木表面上也只是不笑而已,看上去还很正常,甚至有点太冷静了。但楚弦跟她朝夕相处,他知道不是。
郑轩在瞒她,她也知道自己被瞒着了。人就这样,知道还好,越不知道越会把事情往坏的地方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梁又木会冷不丁窜出某个想法,怎么避都无法避开。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有没有后遗症?或者,最坏的结果,她以后会不会见不到姜梅了。
她会不会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她尽力在克制,但每次这种念头产生,就好像刚走出稚嫩的象牙塔,头顶上遮风挡雨的天幕却轰然坍塌了一角,这是她从没敢想象过的。
楚弦不止撞见一次她晚上对着看见过的药瓶名字搜症状了,都说百度看病癌症起步,梁又木后来自己都发现自己太绷着了,再这样下去不行。不行也主要不是她不行,她知道郑轩比自己累多了,她得表现的正常点,不能让郑轩再费心。
满打满算,算上高考后姜梅手术完成待观察期,她和楚弦住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超过两个月,可回想起来,梁又木总觉得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界限已经被模糊。
“我那时候喝多了脑袋懵,还在想,什么说不说的?难道你有什么秘密让他知道了。听语气又不像。”袁莎莎叉了个小圣女果,一言难尽:“而且,当时楚弦的表情……挺那什么的。”
天色太晚了,她没怎么看清,就看到楚弦垂着眼,没听到似的,把梁又木稳稳地背起来走了一小段路,到了路灯下,光线立马亮堂起来,他伸手遮住她皱起来的眼,半晌才道:“好。”
袁莎莎那时候还没开窍呢,对什么情情爱爱的一律不感兴趣。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看着楚弦的脸,也跟着心头一涩。
……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
那应该就是落寞吧。
“打算什么时候走?”楚弦买单回来,附身在梁又木桌前叩了两下,这里音乐声太杂,他又靠近了些,瞳孔漾着幽暗的亮光:“你之前不是说要买围巾。现在去?”
按照梁又木的经验,提前买总比当季再买要划算点。尽管现在的天气还不到要围围巾的地步,但她还是未雨绸缪,做好了计划。
袁莎莎很懂事:“我不去了,你俩去吧。”
楚弦:“买完了就回去。选好了没,去哪?”
梁又木回想了一下,自己选好的那家品牌就在隔壁左转,过去买完可能不要五分钟,于是峰回路转,道:“没有,逛逛吧。”
“……”
说要逛,实际上一直都是楚弦在拿围巾往她脖子上比划,梁又木心不在焉的,有点出神。
柔软的毛绒质感环过她脖颈,绕了好几圈,她往镜子那看,一顿:“你这是买围巾还是买毛毯?”
裹得跟蚕宝宝一样,还搭肩上一部分,都能当被子盖了。
“不挺好看的么。”楚弦抱臂站在她不远处,绕着她走了一圈,满意,“最近换季,流感严重,裹严点总比没裹好。”
确实。梁又木这几天去办公室,已经有人开始戴口罩了,每年这季节总有几个中招的。
但这实在太夸张了,她把围巾拿下来,准备换个小点的,楚弦还在旁边凉凉道:“你衣柜里那些衣服也记得换厚点的,过几天降温了,小心挂鼻涕。”
梁又木无语:“……”
什么鼻涕啊,就跟喜欢的人这么说话吗?
她唰的把围巾往里一放,试图理论一番,就听到楚弦笑了声,“终于肯正眼看我了。刚刚又在想什么?”
梁又木:“嗯?”
“阿呆,别发呆了。”楚弦曲起骨节敲了下她脑袋,“一路上没我牵着不知道要撞水泥杆几次,你是嫌自己太聪明了还是怎么?”
他一开始还怀疑梁又木就是想牵他,结果发现不是,是真撞,赶忙把人往怀里搂点。
这大宝贝每次出门就容易磕着碰着,痛感还很迟钝,经常过了那么一天半天的才发现身上多出块不知哪来的淤青,真不明白到底怎么做到的。
梁又木默然。
她一直在想刚才那句话。虽然没印象,但她知道肯定不是误会,自己就是那个意思。
她和楚弦住一起那两个月,正好是春天。其实现在让她回想,只记得每天都绷着,时间好像很漫长,又好像根本没做什么。
六点十分起床,她进门的时候牙膏已经挤好放在漱口杯上,两个人困乎乎地肩挨着肩洗漱,水永远是调到温热的。然后她去客厅放英语听力,楚弦把冰箱里的餐包拿出来解冻,垂眼问:“奶黄还是豆沙?”
吃完就去上学。有时候梁又木稍微睡迟了就会把包子带着在路上吃,坐在后座上慢慢啃,旁边几个同学骑着单车过去,看他俩在一起,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午饭食堂解决,晚饭自己做。晚上十二点上床睡觉,梁又木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出门去客厅喝水,能看见楚弦房门的缝隙下还是亮着光的,每当这时,她会突兀地觉得很安心。
她状态不对,每天都低气压,有时候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楚弦也跟着她沉默。他总是沉默。
他总是沉默,他什么都不说。
“……怎么了?”楚弦看她神情不对,蹙眉仔细分辨神情:“气什么?”
气我自己,梁又木抿着唇,摇了下头。
“要看看这边吗?这个颜色也很适合你女朋友哦。”导购员走过来,笑道:“她皮肤白,裸色驼色都适合,都是羊毛的,摸着很舒服。”
“……”
“谢了,不用。我们自己看看。”
最后还是买了那件蚕宝宝围巾。楚弦以身作则,自己也买了条同款不同色的,出店门的时候,外面下起细密小雨,凉风卷袭,连带水珠,刮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马上就要入冬了。
“正好。”他把自己那条铺开,盖头似的丢梁又木脑袋上,抻好,拍拍她后颈:“走吧。”
梁又木声音被掩在围巾下,有点闷:“你呢?”
“就这几步路没事。”楚弦往左看,没车,扣住她肩头的手微微使力,“走。别踩到水了。”
车门打开,梁又木一言不发地钻进副驾驶里。
楚弦从另一侧上车,点火,挂挡,车缓慢地向前驶去,他瞥了眼一旁的人,道:“安全带。”
梁又木把安全带系上。
雨越来越大,路上行人仿佛在一瞬间汇入了车流中,消失不见,只有零星几点伞面还映着冷落灯光,楚弦指尖勾了下开关,雨刷器笃笃沉闷运行起来,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反复转换。
车轮碾过积水,倒影清晰,好像一汪巨大湖泊,车是小船,二人随浪驶去,雨声连绵,只有这一隅极静。
“十二月十号。”静谧车内,他突然开口,“再过一个月可能要下雪了。”
梁又木:“不喜欢冬天。”
“不喜欢?”楚弦短促地笑了笑,“我挺喜欢冬天的。”
梁又木没说话。
七十秒红灯。
“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楚弦又问了一次,声音很低,“梁又木,你知道的。你不高兴我也高兴不了。”
风雨欲来。
梁又木看着前方,终于开口了:“楚弦,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不够看重你?”
楚弦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一紧,呼吸停滞。
“你还是觉得我是因为好玩,新奇,想和你试试,不是你也没关系,反正总会有那么个人。我不是真心对你,至少没有你那么真心。”梁又木继续冷静地说,“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完了,过几个月,或者几年,新鲜感过了,就会跟你分手。要么继续找下一个,要么不找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个朋友是做不了了,是吗。”
“说什么呢。”楚弦眉眼在昏暗中忽明忽灭,看不出神情,“你别……”
“我在认真说话,别在那插科打诨。”梁又木打断他,“我最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你那么好,哪点值得你这么想?”
“我天天分析这个分析那个,好像把别人都看的很透彻。结果到了自己,就囫囵过去,一点都没想起来。”她语调有点急,甚至带着点气:“谢师宴那时候,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好吧,其实就是那个意思,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楚弦有些愕然地转头看她,半晌,眼一弯,还有点不敢置信:“梁又木。搞半天你在生自己气啊?”
梁又木:“不行?”
靠,实在太理直气壮了,楚弦无声地笑起来,靠到椅背上,胸膛都在微微震动。
梁又木转头瞪他,瞪了半天,没瞪来回答,只等到脸颊被人轻轻掐了一把。
“能别这么可爱吗?”楚弦声音里笑意未消,唇角半天放不下去,“有什么好气的,我早就不记得了。”
“撒谎。”梁又木道:“我还没说哪句话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到那的时候你已经醉了,就跟我说了那一句。”楚弦也认了,七十秒过,他手回到方向盘上,右手捏了捏梁又木的小指,安抚似的力度,“真没什么。至于吗,现在来生气是不是晚了点?”
梁又木把他手拎开。
楚弦:“……”
你看这人。来之前还抱着他不撒手,现在手都不让碰,这么喜怒无常的,跟公司的猫有一拼。
“就算是现在来想,也是我的问题。”梁又木抿唇,道:“你没来所以不知道,那时候郑凯跟林笛表白,被拒绝了,庞娟也分手了,都闹的……很难看。”
高三毕业,告白的告白,分手的分手,异地基本没结果。在这个人生最多分歧的节点上,勇气会像花火一样短暂爆发,再沉寂下去。
但现实没有电视剧里那么美好,不管不顾和孤注一掷不一定能得到回应。也不知道是梁又木迟钝,还是那段时间真的没心思注意这个,她一直以为郑凯和林笛只是形影不离的朋友,谢师宴却只来了一个。
“就,被拒绝了呗。”郑凯的眼睛里带着点血丝,心情绝对没表面语气那么轻松,“我也想开了。就算在一起,也就这三个月,之后大学异地四年,谁受得了。……我就后悔我说了,现在连走路都特么避着我走,躲瘟疫似的……”
他应该也清楚之后就是陌路人。
分手的那对闹的要更难看点,直接吵到快要掀桌,梁又木那时候看着他们彼此愤恨的脸,后知后觉有些茫然。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和茫然。
她能隐隐感觉到,楚弦可能有话要对她说。姜梅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他没再留下去的理由,第二天就自己搬回了楚艺声的家里。
梁又木一直不明白自己那时复杂的心境,太难分辨。可现在得知酒后那一句真心话,大概就能推测出来了。
毋庸置疑,至少在那段时间,她非常非常依赖楚弦。但不是男女间的依赖,是一种抓住浮木般的信赖感。不明的前途里,她不知道自己以后和楚弦会是怎么样。会继续好好当朋友,做逢年过节互相招呼的发小;还是关系会发生变化。
她不想变化,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对那时的她来说,稳定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因为最坏的结果,就像这些说出口的人一样,形同陌路,从此分道扬镳,甚至恶语相向,闹得难看。
她感受到了,但无法确定,所以她下意识说“不要说出来”,不管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出来。给她一点想明白的时间。
暂时定在“朋友”这格,不要再前进了。
在最后一刻,她停在了原地,而楚弦察觉到了,开始慢慢往后退。
“…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总是不说,那就她来说好了,梁又木呼出口气,道:“如果是因为这件事……”
楚弦一顿:“如果是因为这件事?”
看来他也没他所说的那么不在意,语气都松了不少。
梁又木:“怪我。”
“对。”楚弦肯定,“怪你。”
梁又木:“…………”
虽然她知道,但她还是没忍住,立马垮起个脸。
楚弦看她表情变化,咳嗽两声,还是没忍住,闷笑道:“逗你的。不怪你,跟这件事没关系,别想太多好不好。”
梁又木:“真的没关系?我不信。”
“就算有关系,也只有那么一点。”楚弦的语气不似作假,“所以没必要生自己气,我都没气你倒气上了?”
梁又木更生气了:“你为什么不生气?”
楚弦:“?”
嗯??啊???
“虽然是醉了,但我说了这种话。”梁又木一想都觉得挺生气的,“…很自私。”
“哟,自私都来了?警告你别张口什么都说啊,这词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楚弦含着笑意,语气却认真:“我自己选的,没人逼我,你怎么还心疼上了,嗯?”
梁又木:“我不能心疼吗?”
车头驶入巷子。
暴雨来的快,走的也快,只留下前窗上那点淋漓湿润的水汽,雨珠一点点在窗上滚落,映出两人隐约的脸。
“到了。”楚弦伸手想把灯打开,哑道:“回去吧。”
“别开灯。”
楚弦的手一顿。
落针可闻,梁又木又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误解。总是觉得我可以这样罔顾你的意愿,或者把你的付出放在地上踩都不心疼,你觉得无所谓,我觉得有所谓,我讨厌这样。”
楚弦狠狠皱眉:“梁又木……”
“你还记得初中徐班主任给我的评语吗?优缺点那个。她说我有点急躁,太好强,还容易任性。王凯耀说简直离谱,我什么时候任性过。”明暗交界中,梁又木的神情很坚定,她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但其实班主任说的很对。”
“楚弦,最后三天的时间。校庆前一天,你决定好了来找我,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没来,以后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当朋友。”
楚弦呼吸一滞,指节攥紧泛白。
寂静中,梁又木等待着他的回答,半晌,却只等到低低的笑声,喉结滚动,好像真的很开心。
“笑什么?”梁又木觉得自己的狠话放了个空,眉毛皱起来:“我正在逼你,你没听懂吗。”
楚弦还在闷笑,笑够了,轻轻地抽了抽气,转头看她。
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此时此刻如彼时彼刻,情愫柔意未曾变更。
“梁又木,你自己再听听。”他问,“刚刚那段话跟表白是不是就差个‘我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