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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容易上山难,梁又木和谢欢一起哼哧哧爬了上去,那座庙还是安然无恙地在那儿,只不过右侧殿似乎被拆了,换成了个森林儿童乐园。
但尽管是这样,带着小孩儿特意来山上玩的家长也不是特别多,这一招没能挽回颓势,两人站在那儿休息,顺便看了一会挖土机,直到梁又木的肩膀被身后一个年轻女孩拍了拍。
她转头,眼神疑惑:“?”
“你们也是收到短信来的吗?”那女孩的眼神比她更迷惑,默默拿出了手机,“我在这等了半小时了。”
梁又木侧眼过去,当场沉默:“……”
【你好,我是丘比特,现在因特殊原因被冻结了,需要有人帮忙,请在明天去这座庙里把所有牌子摘下来缠在一起,再往功德箱里放5200块人民币,再磕头烧三炷香,我便可以回来。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招三千朵桃花,保证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骗子,啾!】
谢欢很久没见过这种新奇的骗术,她挠挠头,“这是在开玩笑吧?应该是你朋友发的,你再等等,估计很快就到了。”
“我问了我所有朋友。”那女孩一副迷茫神情,“都说没人给我发过这个……”
“傻呀。”谢欢自信满满:“要真发了怎么会告诉你,就是要有惊喜啊。”
女孩一愣一愣的:“这样吗?”
“……”梁又木实在看不下去,她道:“这里应该没别人了,早点回去吧,大概是发错了。”
没想到丘比特如此勤勤恳恳,贼心不死,不知道现在又在哪里高就,不过整天就惦记着这些歪门邪道,梁又木想,估计业绩肯定很不怎么样,都沦落到要发诈骗短信的地步了。
谢欢像她之前一样,进去把自己的那个八百字小作文牌子给摘了下来,仔细观看。
梁又木眼睁睁看着她的脚趾在运动鞋面上抠起一道拱桥。
“又木姐,我算了下,我的好友列表里也就一百多个人。”谢欢有点痛苦,她道:“得几年之后他们才能忘记我在朋友圈里发的那些东西?”
“至少十年。”梁又木给出建议,“不然说自己被盗号了吧。”
其实她觉得谢欢的文学天赋还是很好的。短短几段字就能这么调动人的情绪,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
“谁会盗号发这个啊!”谢欢险些落泪,恍惚道:“我早该知道的……”
梁又木本来以为她要把木牌丢了,但谢欢痛定思痛,最终还是决定带回去裱起来,日夜对自己进行精神上的严刑拷打。
“说真的,姐,我感觉年轻人谈恋爱实在太不靠谱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找小年轻。”她坐在回程的小电瓶车后面,深沉道:“包括我也是。你知道吗,我之前跟你说和他分手了,其实还是没忍住跟他见了一面,他又是一顿哄,我还犹豫了下呢,结果看他喷清新喷雾,好像想来亲我。我天,一张嘴看到四个大虫牙,群英荟萃啊,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在里面开会。”
梁又木:“?”
“就这一下把滤镜摘了后,看他做什么都觉得无语。”谢欢继续快乐地道:“天天就出个嘴的,偶尔买个东西要问我三百次‘喜不喜欢?’,我朋友要送我东西都是直接‘地址发来’的好吗?他还图我什么,我朋友就图我开心。他不如我朋友一根脚趾。”
梁又木心情复杂:“……”
没想到最大功臣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她前男友的那四颗大虫牙。
不过也挺好的。
她又严谨地打了个右转向灯,小电驴人微言轻,旁边的车根本不理,梁又木艰难地在车流中穿梭,这个时候又开始觉得买辆车似乎也有一定必要性。
谢欢又道:“而且……”
话说了一半,旁边一辆货车突然无缘无故鸣笛,两个人耳朵都嗡嗡响,谢欢看着梁又木把车停下,冷静又镇定地转头,然后瞪了货车司机一眼,又平静地转回来。
谢欢突然有点想笑。
风里,她若有所思的想,自己好像走出了一个误区。
为了想被爱就不断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从本质上就是个不可能达成的事。被爱,是被动语态,只由他人决定,哪怕把自己改变成全世界最完美的人,该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该喜欢的还是喜欢,一开始方法就错了,还是不要再白费功夫了吧。
况且,说到“爱”……
谢欢前些天突然想起自己住校时偶然回来的事。那时她才十岁出头,没跟梁又木说过几句话,只是路过窗口时,看见那张书桌——
十八岁的梁又木和楚弦穿着同样的夏季校服,梁又木正趴在桌上午睡,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她脑袋上,全部发丝都盈着金光。
楚弦撑着脸坐她旁边,拿铅笔在纸上涂些什么,像是简笔画,隐约看到一点城堡的形状。他侧眼,发现梁又木睡着的时候眉还是皱着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记忆模糊了很多,但谢欢一直对那时的场面记忆犹新,少年干净的眉峰也缓缓蹙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然后伸手,轻轻把她的眼眉抚了抚,舒展开来。
谢欢呆呆站在窗口看,小小的她很难理解这温存又珍惜的动作意味,像蜻蜓点水,她甚至都忘了楚弦和梁又木的脸,但现在陡然想起,又蓦然心头一空。
大货车走了,梁又木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就是,”她把脑袋往前面伸了伸,小声道:“楚弦哥是真的很喜欢你。”
梁又木说:“我知道的。”
“嗯……”是吗,已经知道了啊,谢欢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又补充,“大概,比你想的喜欢还要喜欢喜欢很多。”
喧嚣声中,梁又木静了一瞬,道:“我会知道的。”
*****
再过几天,就到了梁又木的生日。
她没什么仪式感,也其没什么过生日的习惯,更多的是借着这个由头全家人一起出去吃个饭,再多就是互换礼物,当天一下班,就看到楚弦站门口,脚旁放了个箱子。
“……”梁又木还在想,不会吧,“这是什么?”
“礼物。”楚弦自己还挺不好意思,手背蹭了蹭鼻尖,“不小心买多了。”
主要是他就连路过首饰店看见个发卡都会忍不住开始想梁又木戴上什么样。没办法。
梁又木:“也太不小心了吧?”
“还有其他人的也在里面。”楚弦解释道:“我帮他们转交。”
梁又木信以为真,结果打开观察一番,发现袁莎莎和王凯耀两人的礼物加起来占地面积也就可怜的一只手,其他空间被恶霸楚弦挤的满满当当,全都包好了礼物纸,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都别是礼物了,看上去跟拆盲盒似的。
“楚弦。”梁又木观测完成,站起身,沉稳道:“你这个习惯要改。”
楚弦被她认真的神情逗笑了。
老气横秋的小拖把狗。
“干嘛。”他顺手把东西全都放角落里,垂眼一薅梁又木微微翘起来的头毛,轻笑道:“开始管我钱了?”
“你要再这样下去,那肯定是要管的。”天天买这种不实用又花哨的东西,房间全被挤满了,梁又木让他坐下,道:“不能浪费。”
“行啊。”楚弦曲腿坐着,手虚虚撑着两边,抬眼看她,煞有其事:“以后工资全打你卡里,还有副业的收入,你每个月给我发点生活费就行。我很好养活的。”
什么副业,她怎么不知道,梁又木迟疑了一下,道:“不行。”
楚弦:“怎么又不行?”
梁又木看着他含笑的眼,觉得自己说这话可能会有点破坏气氛,“结婚还是太早了点。”
那号都还没挂呢,进程太快,不行。
楚弦:“…………”
梁又木说完,就开始一个个摸索礼物,她向来都是当面拆的。拆到一个小小的发卡,上面是银质镶宝石的城堡,她有点困惑地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城堡?”
包括和她一起去挂的木牌也提到了“城堡”。
有什么寓意吗?
那边悄无声息。
梁又木转头,楚弦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下了,脸朝里,看不清神情。
她伸手去晃他一下,“楚弦。”
“梁又木。”楚弦的嗓音里带着点被迫清心寡欲的无语,“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这能随便说吗?
梁又木:“我说什么了?我刚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城堡?”
“……”楚弦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看起来甚至有点自闭。
姜梅和郑轩还没回来,自从肿瘤的事儿后,两口子的体检就从一年一次的单位组织检查变成了自费半年一次,现在估计还在医院等项目。
十一月底了。
梁又木看向窗外,天黑的很快,这会已经看不清路面了。这座城入冬向来只需要几阵风,一场雨,就仿佛不约而同跨到了另一个熬人的季度。
马上就是冬天。
梁又木一直不喜欢冬天。夏天好歹可以吹空调,但这儿是南北交界处,冷是够冷了,却没有暖气,就算开了暖风空调,也会□□燥到睡不着,只能每晚靠着毅力缩在被窝里。
“我跟张振刚说了,让他来找我。”楚弦突然开口,视线跟她一样落在窗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你之前说得对。不开心,也只是不开心,他没你万分之一重要。”
“但我不开心不只是因为那件事。”他察觉到梁又木落在他侧脸的目光,嗓音带着点自嘲的涩意,“人但凡过的稍微好了点,就不想再去回忆那点过去,我也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张振刚给他带来的不仅只是一年的苦难,还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窘迫和难熬,这持续了一整个青春期。
父母没人愿意接收他,张振刚不知道人跑去哪了,估计去躲债了,刘诗在这年里马上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地址遮遮掩掩生怕前儿子来找她,说句好笑的,楚弦差点就卷铺盖去睡大街了。
姜梅和郑轩一直透露出他们可以让楚弦住进来的意思,甚至收养都没关系,他们也知道这孩子性格太倔太冷,所以一直在等楚弦说,但没想到他这么倔,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咬死了不松口,直到楚艺声把楚弦领进去,约法三章。
第一,她也没钱,最多给他吃口饭,供他上学;第二,这些钱她都会记账,等楚弦工作后全部还给她;第三,好好学习。
楚弦应了。
他一直以来的物欲都不高,也并不觉得节俭度日是丢脸的事,可这一切到了喜欢的女孩面前,好像什么都变得狼狈起来,像短掉一截的袖口,捉襟见肘。
高三毕业前,许巍主动组织,让大家考虑一下自驾游团体毕业旅行,大家都开始讨论目的地。
“会不会太热了啊?”
“就去隔壁省吧,好像有个景点能看到月亮,之前看到有人拍了照片,好漂亮。”
“反正AA下来最多也就那么几百块钱,没事。”
梁又木听着,戳了戳他的袖口,眼神很亮:“去吗?”
楚弦说,“我约好实习了,没办法去。”
“……嗯。”梁又木眨眨眼,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缓缓说:“我也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楚弦知道她发现自己在撒谎了。所以她也在撒谎。
许巍过来问她:“又木,你想去哪里?”
梁又木:“我不去了。”
许巍听完,很快地瞄了他一眼。
只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可那时收回手的卑意,酸涩,难言又没来由的愤怒,甚至茫然,像脱了线的劣质毛衣,用了两面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只有他没打勾的教辅购买表,缺席的夏令营,像拴在小象脚踝上的锁链,即使他成长到什么地步也难以挣脱。
那是他的自卑。
门外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姜梅和郑轩回来了,楚弦自记忆中回神,对梁又木勾了下唇角。
“去吃饭吧。”他问,“我是不是不该跟你提这个?”
搞什么苦大仇深的,现在有几个人没点往事,就他把自己当块谱了。矫情的没天理。
梁又木也反问:“你不跟我提打算跟谁提?”
“行吧。”楚弦愣一下,低笑起来,“这算是在撒娇吗?”
“楚弦同学,你从进来到现在,一共就跟我说了不到十句话。”梁又木好生严谨地反驳,“从‘要管我钱了?’到‘不想回忆过去’,哪句算撒娇?”
撒娇要有撒娇的态度,这算什么。
“走。”梁又木跌跌撞撞把他拽起来,“吃饭。”
不管是不是撒娇,反正她安慰人的方式一般就是吃饭。
楚弦那么重一大个,跟棉絮似的被她拽出门,根本没法抵抗,也根本没想抵抗,还在那笑:“手不酸啊?”
“不酸。”梁又木忙中不乱,“所以许巍之前让我转告你道歉,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给我放了个狠话,说等着看吧,你再长这么帅迟早被人打。”
“…………”
梁又木一向知道,楚弦这人说话藏一半是经常的事。他要能开口说有点疼,那就是疼到无法忍耐的程度,心思十分,露出来的至多一分。
所以当她得知真实情况时,只觉愕然。
项目结束,许巍最后一次来到她们公司,他已经准备去外地发展,未来十年估计都要飞来飞去,临走前,听到梁又木的问句,那张端正的脸上难得浮现出点愧意。
“现在想想,的确是我处处被人压一头,心理不平衡,所以才非得找个由头赢回来才舒服。”他苦笑着复述了一遍自己年轻气盛的话,“连买个生日礼物都要紧巴巴从伙食费里省,我能和她一起出国读书,你借遍认识的人能不能凑出来一张廉航机票?还摆不正自己位置吗?”
“……”
“拿家境来压人,实在……我后来想过很多次……是我……问题……”
梁又木没有在听他说话,她只是发觉,自己好像一直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自始至终,她把这当做是一场愉快的拼图游戏,等到拼完了图,她喜欢楚弦,楚弦也喜欢她,自然会走向HA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