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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后,王凯耀本来还挺担心楚弦和梁又木的状况的,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楚弦最近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不错,是很内敛的,要熟悉的人才能发觉的不错——
“你到底在笑什么。”王凯耀真有点受不了了,“能不能收收啊?街上大姑娘小基佬的眼睛都看直了!”
赵奶奶没过多久就六十了。本地习俗,六十过寿,要办酒席,到时候家里的小辈会抽空回来办,他们要提前准备一下寿礼。
要准备肯定得一起准备,王凯耀把在外野了半个月的袁莎莎叫上,拖着楚弦一起,结果这人不分场合招蜂引蝶,回头率实在有点太高。
主要是往常他表情不多,看着懒散无害,实际上挺疏离没人气儿的,还真没几个人敢光明正大地一直盯着或者上来要联系方式;但这几天整个人都跟踩了棉花糖似的,眉目柔和不少,说话都不那么含尖带刺了,甚至有空没空还对他笑笑。
这笑的,王凯耀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挠挠都能掉地上。
奈何别人很吃这一套,目光唰唰往这儿扫,这已经是第二十一个了。
楚弦抬脸,睨他一眼,“我笑什么?”
“再说没笑?你摸摸你嘴角。”王凯耀万分狐疑,视线往他手上瞄,“你不会在跟木头聊天吧。”
“没聊。”楚弦没否认,也不怕他看,“她就叫我带点零食回去,饿了。”
梁又木本来也想来的,但买个寿礼要四个人出动也太夸张了,正好谢欢又拿着数学卷子来投奔她,她干脆就留在家里等投喂了。
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高三的什么圆锥曲线什么立体几何都忘的差不多,谢欢是拎得清的人,当然不会找人来无偿补课,也不问,倒是梁又木被激起了求知欲,成天埋着头在那做题。王凯耀反正是不懂这些把数学题当消遣的人类,他看到数学他就口吐白沫。
聊天框里确实没什么东西,都是有来有回的“吃什么”、“来我家”,正直地有点过分,王凯耀看了半天,没发现不对,奇了:“那你高兴什么?”
楚弦把手机一收。
王凯耀:“楚哥你说句话呀。”
楚弦:“我还得跟你汇报是不是?”
王凯耀:“……”
终于有熟悉的呛味儿了。王凯耀舒坦了。
袁莎莎说是买寿礼,结果路上碰见家新开的店,又一头钻进去流连忘返,这也是她从来不跟梁又木一起逛街的原因,两人搭不上。
“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个介绍对象的大婶,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王凯耀一乐,他的碎嘴子向来不需要人搭茬也能稳定发挥,“我说你别老用那个理由了,明年就25了,那相亲还不是一场一场的来,防不胜防的。”
“我没父母催。”楚弦眉眼冷淡,兴趣缺缺地拿了个最高处的新款肩颈按摩仪,“不急。”
“你要实在觉得烦,有一招管用,保证之后没人再来介绍了。”王凯耀突发奇想,“你说你不行。”
楚弦一顿,凉飕飕看他:“……”
王凯耀犯贱未果,差点被按摩仪丢一脸,奋力躲闪间,心想,楚弦这个毅力真是一等一的。
他还记得高中时,三四楼男厕所维修,学生全涌到五楼来,卫生间门前排了好长的队。人有三急,这时候也不遵守什么小便池必须隔一个站的潜规则了,王凯耀站楚弦旁边,放水时无意识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整个高中骤然蒙上阴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先天发育不全。
就连青春期最躁动那会儿,王凯耀都觉得自己某些男同胞成天发情不像个智人的时期,楚弦还是这副冷感的样子,直到现在还守身如玉,常人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又木跟你说没有?”王凯耀把丢过来的按摩仪放购物车里,道:“周末她要去同学聚会,就是许巍那几个人。婉蓉也去了。怎么这表情,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咱班的唯二两个艺体生啊,学芭蕾那个,老高了,又木的同桌。”
楚弦简短应:“说了。”
“你要不跟着去吧。”王凯耀睁眼说瞎话,“万一又木觉得许巍人还不错,被勾搭走了怎么办。”
“每天都这么担心,我还要不要睡觉?”楚弦觉得他吵,下巴一点,示意闭嘴,“买完了赶紧回去。”
王凯耀:“……”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平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刚想刨根问底一番,人行道外边传来一声巨大的摩托车轰鸣,连带着音乐声,迅速远去,旁边的人差点被擦到,吓的险些坐地上。
王凯耀往外看,心想,闹市区搞这么一出的都是什么傻X?
结果一看,还真是傻X。
刘诗的儿子正带着妹兜风呢,毛都没长齐,有驾驶证才怪,他相当不敬老爱幼地翻了个大白眼。
他真是对这对母子够无语的。
当年楚弦才初中,自己在家受了气就不让儿子也好过,半夜不让人睡觉,说多了自己还真信了,觉得要不是楚弦她早天高任鸟飞了,不恨老公,恨他,冷暴力搞得半大孩子都快抑郁;楚弦让她离婚,走,说自己应付那个赌鬼爹没事,她也答应了,把楚弦赶到外面住了半年,回来一看,不仅没离婚,甚至还怀了孕。
中考当天,别人家都恨不得把自家孩子当珍禽异兽生怕耽误了考试,楚弦考完一门回来就看见张振刚喝醉了酒,脚脚往人肚子上踹,血都淌出来了,疯子一样拉都拉不住,最终还是没忍住,拿梁又木送的马克杯把人脑袋开了瓢,头破血流,当场进了急救室。
这下好了,考试也不用考了,警车来接吧。
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案件细节到现在都没披露,但他最不能忍的就是刘诗竟然躲着一声不吭,任凭风言风语和脏水往上泼。巷子里的老邻居们怎么辩解都抵不过她一句话,哪怕解释一句,楚弦回来再读初三的那年境地都不会那么艰难。
然后生个儿子还继续在学校里信谣言,有鼻子有眼的,他毕业那年都进展到“流产都是楚弦吓的”这个阶段了,不知道今年楚弦在传言里有没有成为变形金刚。
唯一好处可能就是张振纲这欺软怕硬的窝囊玩意儿被吓破了狗胆,至今没敢再出现吧。
草。
每次回想都够心梗。
“喂,王凯耀。”
突然被叫大名,王凯耀虎躯一震,看楚弦两根修长的手指挺嫌弃地捻起袋乐事的黄瓜味薯片,“黄瓜味好吃还是番茄味好吃?”
“那肯定黄瓜啊。”王凯耀不假思索,“黄瓜味天下第一好吗!”
楚弦点头,“行。”
然后王凯耀眼睁睁看他丢了包番茄味的进购物车里,“走吧。她刚说还要旺旺仙贝,也不怕上火……在哪?”
王凯耀:“……”
心疼这狗东西真的会倒霉一辈子。
*****
“又木姐,你在跟谁聊天啊。”谢欢问,“怎么笑眯眯的。”
她可喜欢来梁又木这做作业了。
有空调,还安静,气氛也好,刚刚姜梅进来的时候她还很忐忑的,结果也只是慢悠悠往她旁边放了盘水果。
安静,当然也没有自习室那么安静,隔着一扇门能听到隐约的电视声音,这里散发着一种和梁又木很像的“气味”,总是让人很安心。
梁又木抬眼,道:“我刚刚笑了吗?”
“笑了啊。”刚做完一张卷子,谢欢松了松手腕,“好像很开心。”
梁又木又笑了一下。
她没回答,谢欢也不问了,而是有点累地趴在桌上,喝了点水。
“能收留我真是太好了。”她叹口气,语气都有点习以为常了,“我爸妈又在吵架。吵着吵着,就要开始摔东西。我刚开始还劝,到后面也不想劝了,毕竟砸也是有分寸的,都知道捡着不值钱的东西砸——那你说他俩这样砸有意义吗?吓唬谁呢。”
梁又木把手机关掉,看她,准备说点什么,谢欢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吐槽一下。已经习惯了,现在就想,至少我高考的时候这俩不要给我整幺蛾子了,那多重要啊……”
“高考的时候可以住在我这。”梁又木道,“或者暂时住考场外面的酒店,得提前两三个月订。”
谢欢掰指头:“我的压岁钱只有几千多……能上的起大学吗?”
“有助学贷款。”梁又木说,“现在不用担心这个。”
“又木姐,你对我真好。”谢欢皱着脸,她倒是很快就乐观起来了,“等我一考完,马上就去打工攒生活费。一个月一千就够用了,我还去搜了,A大的奖学金有几千呢,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多少。”
梁又木道:“八千六。”
谢欢一愣:“你怎么知道?”
梁又木淡淡:“拿过。”
谢欢差点就地打滚:“…………”
呜呜呜呜!!她也想要奖学金!!!
两人又这么安静了半晌,谢欢又突然道:“又木姐,我想再去一次天马山。”
梁又木:“嗯?”
“我当时好像在木牌上面写了很多……比较不成熟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被一起挂在哪个地方了,会不会有人看到。”她硬着头皮眺望远方,脚趾头有点开始动工了,“想把它摘下来,不然越想越尴尬,睡都睡不着……”
梁又木想起了那几百字男人文学,想笑,但忍住了:“行啊。”
“你的进展如何?”谢欢想起梁又木之前好像说自己有喜欢的对象了,觑她脸色,“顺利吗?”
梁又木陷入了沉思:“……”
说顺利,好像也顺利。
说不顺利,好像也一直没什么进展。
她的试探大业失败后,就整个躺平,很不思进取,中间楚弦突然远离她,又生了个小气,然后前几天挠痒痒完之后,好像又恢复到了原点。
不前不后,不进不退。
但好像又有那么点微妙的不同。
这对她来说有点太复杂了,梁又木有时候真的很想直接问,“要不要当我男朋友”,可每每到了最后关头就咽下去了。
不管是去哪里搜索经验,关于对朋友表白这点大家都不建议,风险太大,更别提青梅竹马了。说是相处这么久都没在一起,那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就没有火花,何必强求。
梁又木怎么看都觉得好有道理啊,可她就是想强求怎么办?
谢欢斟酌半天,终于问了:“是不是楚弦……呃,大哥啊。”
她都没怎么跟楚弦说过话,叫哥太自来熟了,只能往中间加了个大字,一下子就穿越到了水浒传片场。
“咦。”梁又木问:“很明显吗。”
谢欢:“?”
最近这还不明显吗!!瞎子都看出来了!!!
她想起之前楚弦的那些传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暗搓搓道:“那为什么不顺利呢。”
梁又木也不懂:“你不是说,不顺利才是常态吗。”
谢欢:“…………”
说的也是啊。
但是,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呢。
她正打算来一段爱的教育,遥遥的就穿来楚弦微磁的声音,伴着两下轻快的敲门声,“快递,开门。”
梁又木穿着睡衣就嗖地出去了。
楚弦拎着袋子站在路灯旁,见她嗖嗖跑过来,唇角微弯:“怎么就穿睡衣?”
披头散发的样子好像刚吹完毛的小拖把狗。
好吧,可爱。
他词穷。
“就出来一会儿,又没事。”梁又木垂头,见他手指都被勒红了,蹙眉:“怎么带这么多?”
楚弦下巴点了点,散漫道:“你家不是有小朋友吗。”
能看出来,在他眼里熊孩子谢欢不是十七岁,估计只有七岁,一律和楚霖林一样按照小孩子处理。
难怪买这么多果冻。
梁又木伸手去接,他往后一挪,“给你提到家门口。”
“你确定?”梁又木仰脸朝他笑,眼睛亮亮的,“到了玄关也就别想回去了,我妈肯定要留你下来聊天。”
“行啊。”楚弦有点想碰碰她表情坏坏的脸,忍住了,“我都行。”
梁又木又问一遍:“真的?”
楚弦:“你想不想我进去。”
他垂着的眼也含笑,在灯光下瞳孔暖黑,波光粼粼,长睫打下阴影,让人看起来更俊了几分。
梁又木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点头了。
“那你过来。”她说,“我刚刚在看19年的高考题……”
她还没说完,就感觉发丝被指尖探入,轻轻触了触,楚弦道:“又没吹干。”
“差不多干就可以。”梁又木说几句,也忘记什么顺利不顺利了,伸手去碰楚弦的指尖,湿漉漉的,还有点凉,“别动它,一会儿自己就风干了。”
每次都这样,第二天又头疼,楚弦凉飕飕道:“想感冒可以用别的方法,没必要这么迂回。”
梁又木:“你当没看到不行吗?”
“不行。”楚弦说,“你不吹我帮你吹。”
梁又木:“………”
两人吵吵嚷嚷走进客厅,姜梅不在。
一般这个时候她会自己去吹干,但是聪明的梁又木同学转瞬间就抓住了机会,一躺:“那就你帮我吹。”
跟个大爷一样。
楚弦看她赖那儿,真的没辙,熟门熟路去拿了吹风机,说,“坐好。”
梁又木:“不要。”
楚弦无奈:“你最近为什么老这么坏?”
他一边抱怨,一边把梁又木的头发细细拢起来,一点一点从发顶吹起。
梁又木心想,因为我就想折腾你,想看看你的底线在哪里。
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可是高中的时候……
算了,不猜,直接问。
梁又木往后仰头:“你还记得婉蓉吗?”
“……”
一门之隔,谢欢探出脑袋,小声问:“又木姐,我看到你书架上有高三的英语书,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不想回去拿。”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把那本英语书抽出来。
一看这本教材,就知道书本主人要么是学渣,要么是学霸。整本书跟新的一样,就没多少笔记,谢欢翻到中间那页,夹着一张快要氧化到脆黄的小提纲。
《每日美文阅读》
她有点疑惑地展开,是一首英文诗歌,对她来说不难:
WhatIholdyouwith?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Iofferyouleanstreets,desperatesus,theoonofthejaggedsuburbs.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Iofferyouthebitternessofaanwhohaslookedlongandlongatthelonelyoon.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怎么好像是,情诗。
谢欢皱起了眉。
Igiveyouyloneless,ydarkness,thehungerofyheart;Iatrygtobribeyouwithuy,withdanger,withdefeat.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最后一句,是重复的标题:
WhatIholdyouwith?
我该怎么留住你?
这首诗的尾端,有涂改过的痕迹,但涂改试剂也随着岁月变迁淡化,揭露出面纱后的真相。
那是梁又木的名字。
可她记得,梁又木的字迹不是这样的。
谢欢不禁屏息起来,心跳因奇妙的预感而剧烈发颤,她翻过了刚才一直被忽略的第一页——
那里写着“楚弦”。
这是真正书本主人的名字,这本书或是错拿,或是无意,被混入了这里的书架,长达几年的封存,再无人发现。
青涩心思付诸东流,却在不合适的此刻被无意发掘。
梁又木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开门,拿着几颗草莓小果冻:“版本是一样的吗?”
谢欢下意识“唰”一声把书本合了起来,惊魂未定:“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