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舒带着人马离开后,剩下的便浮躁了起来。
塞垒这里只要围住,在大水消去魏军援兵到来之前,便没什么威胁。此处距界河不远,今日刚派人探过情形,没个三两日,水一时是退不下去的。
几名来自左昌王麾下的军官正在商议是否也要追去争功,突然听到身后杀声震天,回头看见魏军竟从塞垒里突出,惊慌之余,急忙组织反扑。但对方没给他们机会,在那个令他们惧恨交加的魏国女将军的带领下,个个不要命般地冲杀,那女将军更是领头在先,手起刀落,一路如同切菜砍瓜,下手凶悍无比,带着身后之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圈。双方正在塞垒附近殊死搏斗,界河方向的远处火光映照,仿佛开来了大队的人马。
界河方向来的,只有可能是魏军。
但是此处浮桥已毁,水位暴涨,他们怎可能这么多人此刻便就到来?
狄军还在惊疑之时,人马已是越来越近,几条火杖,道道如龙,正从远处行来,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魏军无疑。
原来周庆和张密决定冒险一搏。
对面受困的,不是别人,是女将军,更不用说,连摄政王也不顾危险强渡,且生死未卜,他们怎能继续不动?
也是受到了摄政王的启发,派熟悉水性的敢死士兵在腰间缚上牢固的绳索,选择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面段,以同样的方法试着强行渡河,成功之人上岸后,将绳索固定在对岸,待形成多股,铺设木板,从而渡河。
但是这个法子只是临时而为,绳索受力有限,加上并不牢固,晃荡剧烈,每次通过人数有限,一时之间不可能将全部人马都送到对岸,天黑下来,也只渡了不过数千人。周庆和张密怕对面出意外,不敢再等下去,便故作玄虚,将士兵分成几支队伍,命前后拉开距离,每人各举两支火把,从远处看去,便是火光点点,长龙数条,从而迷惑对方,造成大军已全部渡河赶赴而到的假象。
果然,狄军还没从塞垒突围当中完全回过神,又以为援军大队开到,加上炽舒又不在,军心顿时大乱,姜含元和赶到的援军相互呼应,天亮之时,这支攻打西柔塞的狄军便溃不成军,左昌王的人和炽舒剩下的人马分裂,各自分头逃窜,往北而去。
姜含元此时一心只是担忧束慎徽,带着人也向北一路追索,马不停蹄,找了三天三夜,然而毫无头绪。
他人到底在哪里?
一路已深入北境,还在躲避炽舒在后的追索?
或者,是他已落入炽舒之手?
又或者……难道他已出了意外?
这是不可能的!她很快便否认了这个念头。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就算炽舒的人再多,他也不可能出事。他自有上苍垂佑。
这三天里,她几乎未曾合眼,双目通红,人也极度疲倦,但她不敢停下寻找的脚步。他此刻一定还在某个她不知的所在,正等着她去接应。
到了第四天,她的希望开始破灭了。
派到别处寻找的一队士兵在西北方向那片茫茫的草沼地里,发现了几十具狄兵的尸体,应当就是那夜跟随炽舒追出去的手下。
姜含元赶了回来,对草沼的周围再次展开搜寻。她找遍了所有能到达的地方,甚至循着可以落脚的地方,搜遍草沼地的芦苇深处。然而,依然没有任何的关于他下落的踪迹。
最后的结果,来自于一名抓住的狄兵,也是那夜曾随炽舒离开的一名手下,目睹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当晚那头目回来之时,半道获悉魏军援兵已到,再无斗志,加入了掉头北逃的行列。这名狄兵受了伤,在途中掉队,成了俘虏,为求活命,将情况说了出来。
根据他的描述,那夜那大魏的摄政王遭到轮番围攻,却神威凛凛,杀死了许多人,最后终因身陷重围,受了重伤。炽舒最后出手,箭透他的右胸。他倒地后,炽舒还要斩断他臂,被他反击得手,最后两人同归于尽,葬身在了草沼之下。
这名俘虏的描述,和之前发现过尸首的现场完全吻合。
那个曾被她断然否认了的可能,原来最后是真。
杨虎带着人在那片草沼地里捞寻,然而徒劳无功。它太深了,看似平静的水泽之下,到处都是陷阱,稍有不慎,人便下陷,完全无法落脚。
姜含元命他停止这种危险的搜寻。
那一夜,她独自一人,面向草沼,在那依稀仍能看到干涸残血的坡上静静睡了一夜。北地秋夜的霜露降临而下,将她整个人慢慢打得湿透。清早她睁开眼睛,带着满身的湿冷,回到了西柔塞,接着,领了青木营的两千骑兵,朝北而去。
这支有着青木之号的骑兵,当年因夺取青木原额一战成名。后来,又跟随她在八部之战中捍卫了他们独一无二的荣耀。
现在她再一次地带着这支打上了她深深烙印的亲兵,做了一件令天下震惊的事。这支骑兵犹如流星疾电,以神一般的速度,在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大破狄国北都,俘虏了众多刚刚从南都退回到这里的贵族。在她纵马踏破北都的那日,无数来不及逃走的狄人下跪迎她,俯伏在地,不敢抬头。炽舒已死的消息早也传开了,被迫只能逃往更加远的北地的其余北狄贵族联合推举左昌王出面求和,甘愿臣服,乞求休战。
这一次,北狄的求和,和前次炽舒所操纵的那次完全不同。这是在遭到彻底大败之后,惊恐震慑下的真正的求和。
在大魏朝廷所定的原本的北出战略里,并无这样的设想。魏军收复幽燕,破了南都,将狄人驱回界河之北,这场战事便可称为极大的圆满。谁也没有想到,她竟还能连破北都,立下如此的不世之功。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深秋,姜含元南归,回到了当日她出发的雁门。
整个雁门因为她的归来而沸腾。樊敬带着大军出三十里外迎接。除了大军,还有当地民众。从她即将归来的消息传开之后,连日来,许多人便不顾路遥,从四面八方赶到雁门,目的就是为了迎她。英雄凯旋,民众夹道,她和她的青木营将士,受到了空前的热烈的欢迎。快要入城的时候,在城门附近,她慢慢放缓了坐骑前行的速度,望向路边的人群。
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带了个两三岁的女娃,站在人群之后,正想努力挤进来。但前面人太多了,挤得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妇人拉着女娃试了几次,眼睁睁看着女将军就要骑马从面前经过了,大声喊叫:“将军!将军!”
姜含元停马于道,她身后的队伍便也跟着停下。周围民众循着她的目光扭头。那妇人嚷道:“将军!还记得我们吗?我男人就是两年前那个没了的燧长,这两年,就是靠着抚恤,我才拉扯我家小妮到了今日。前些天听我男人的一个兄弟讲,我才知道,原来照我男人当初犯的事,本是没有的抚恤的,我就找樊将军问,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年,都是将军你自己出的钱,在照应我母女二人!”
妇人说着,眼便红了,拉着身旁女娃,命她跟着自己一道跪下,教道:“记得阿娘怎么跟你说的吗?快给将军磕头道谢!要不是将军,咱母女如今会是怎样还不知道!将军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妮子你那会儿才几个月大,自己就爬到了将军面前,她还拉过你的手呢!”
那女娃的肤色如当地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是常见的风吹日晒的黝黑,但打扮干净,又生了双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模样乖巧。她正歪着头,睁大眼睛,用敬畏的目光仰望着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姜含元,听完,学了大人的样,磕头,轻声轻气地用母亲先前教过的话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妇人擦了下眼睛,又欢喜地道:“将军大恩,我母女无以为报,听说将军打了大胜仗要回来了,无论如何,今日我也一定带妮子过来给将军磕个头!我没见识,不会说话,只盼将军无祸无灾,长命百岁,和摄政王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路人低声议论着,听到这话,纷纷点头。
姜含元早已认出这妇人了,便是两年前那个为将功补过而战死的燧长的妻。倒是没有想到,当日还在地上爬的女婴,竟也已长得如此大了。依稀之间,一切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她下了马背,朝母女走去。路人纷纷让道。她走到女娃的面前,俯身,如当年那样,再次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女娃的眼睛一亮,这一回,也不用母亲教,立刻就将自己的小手放到了她的掌心之中。
姜含元握住女娃柔软而娇嫩的小手,笑了,握了握,松开,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交还给了她的母亲,在道路两旁的喝彩声中,骑马入城。
来自北狄的国书将被送去长安,左昌王目答率众愿称藩臣于大魏。此战,有功之人的请封名录也早已整理完毕,交给姜含元过目后,一同送去朝廷。赵璞、周庆、杨虎等将,还有八部的萧礼先等人,也都在雁门待命,等最后的嘉奖令送抵,他们便将带队去往长安,接受朝廷封赏。不但如此,朝廷还将举行盛大的凯旋庆礼,以彰显武德,威加四海。
所有的这些事情,自有人操办。一切都在忙碌但有条不紊的步调中进行着。
姜含元没有和众人一道留在雁门待命。她也无意再入长安。此生此世,不再回顾。
她只在雁门停留了一夜,审阅完功臣名录之后,第二天,在边城欢庆的气氛尚未消尽之时,便带着父亲遗骨,踏上了去往云落的路。
她盼将父亲早日送到母亲身边,好叫他二人朝朝暮暮,再不分离。
从前战事未完,此事只能搁置,现在终于能够成行了。
父亲临走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姜含元知道,母亲不会怪他的。她怎么可能会怪他。这些年,母亲一定也很寂寞了,如今有父亲相伴,对此,自己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她命樊敬杨虎等人不必送,各守其位,自己悄然出城,只带了一小队的亲卫,踏上了去往云落的路。
傍晚时分,她将西陉大营也抛在了身后,欲夜行赶路。当骑着马,经过一段小道,忽然,她慢慢地缓住马蹄,在马背上停坐片刻,最后回首,望向了身后的远处。
斜阳铺野,金光漫天,是雁门深秋时节的再普通不过的一道黄昏之景。
同行的亲卫不知她为何突然停马在此回首凝望,本以为她是想起有事还没交待完,在回望西陉大营,但循她的目光追望,那尽头之处,又非西陉,而是东北之向,那里,群山渺远,晚霞如烟。
“将军可还有事?”
亲卫出声发问,见她目光凝然,仿佛没有听到,便继续等在道上。
“今日不走了,你们自行过夜,不必等我。”
忽然,她如此轻声道了一句,随即转过马头,朝着方才凝望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很快,身影消失在了夕照之中。
姜含元独自骑马,沿着记忆里的这条她十三岁后便再也没有走过的小道,曲曲折折,行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的黎明前夕,抵达灵丘。
她劈开了那条被荒草彻底湮没的野径,站在了昔日那少年曾立过的土台之上,环顾四周。
杂木萧瑟,荒草萋萋,古之王陵,今日狐洞。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然而四顾,再无旁人,唯有自己,还有身边一把沉默无言的宝刀。
她定定地立了片刻,从腰间拔刀,久久凝望。
一阵秋风掠过,身后传来一道低微的瑟瑟之声,仿若有人踏着脚步正在走来。她的心一跳,猛地回头,却见是只野狐,自打在土台下一个洞口里飞掠而出,蹿过枯草。
伴着这小畜远去,耳畔方才传来的杂声也消失了。
没有人,更不是脚步声。
一颗眼泪,倏然从她的脸庞上滑落了下来。
她至今仍是不愿意相信,他就那样消失。
昔日的那个少年,他是再也不可能来此赴约了。
但是那又如何。待将父亲送到母亲身边,她便回去,继续找他,等待他来赴约。余生多长,她便等他多久。
她微微仰面,凝视着头顶那片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明好的秋日晨空,止着自己的眼泪。
又一阵冷飒晨风掠过,方才那瑟瑟之声再起,若又有人,正从她的身后踏行而来。
这次她未再回头了,待眼底风干,泪意消去,低下头,慢慢收起刀,转身,迈步待要归去,抬头之时,目光定住。
秋晨霜晓,野地微白,雾若茫纱。
一道人影,踏着荒径,正从晨曦之中朝她渐渐走来,越走越近。
那是一个男子,身影微带蹒跚,步伐仿佛吃力,却又迈得很大,似带着焦急和不安。正大步走来,忽然望见了立在野道尽头的她,身影一顿,立在原地。
姜含元和对面来的这男子彼此静静凝望对方,四目相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是幻觉。怎可能在这里真的叫她等到了她相约的人。起初她甚至还闭了闭目。再次慢慢睁开眼睛,那人还在。
不是幻影。是真的。
他来了。
姜含元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他的面前,扑了过去。
“束慎徽?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当她扑到他身上的时候,方惊觉他是何等的消瘦和虚弱,竟被她扑得站立不稳,但她也是无法收势了,和他一起倒了下去。
他倒在了野径之上,却笑了起来,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臂,阻止了她想扶起他的动作。
姜含元看见他的双眸倒映着头顶的晨空,还有她的面容。
“是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昨日我追你到了雁门,他们说你已经走了,我再去追你,在从前我曾碰到过你的地方,遇见了你的随行。他们告诉我,你在傍晚时突然离开,不知去了何地。我便想着,你应是来了这里。”
“说好的,你会来这里等他。”他慢慢地说道。
雾水已再次弥漫了姜含元的双眼。
“我替当年的安乐王来赴约了。”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他还托我,见面问你一声,将来如若你又遇到了他,不知是否还愿意,替他再带一次路?”
最后,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