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本章讲独臂炽舒的一点事~...)

入夜,在一间满饰着黄金和锦绣皮毛的华屋之内,巨烛光耀,映着当中的一张王座。王座前的案上,摆着美酒佳肴,座上之人,是个身着左衽锦袍的青年男子。

此处便是北狄皇廷宫中的一处寝室。而这个男子,正是狄国刚上位不久的新皇,南王炽舒。

几十年来,随着领地的不断南侵,华夏的生活方式,深深地吸引了狄人当中的贵族和高官。原本地处极北的王庭不断南移,十几年前,最终定都在了此地,改名大兴。

这里南望幽燕,拥有不绝的水源、优越的地势、丰美的草场,也有大量适合耕种的农田。定都之后,城中效仿中原皇朝的宫殿和华屋便拔地而起,狄人高官和贵族聚居,几十万的狄人跟随南迁。此外,城中更有强迫征迁而来的大量汉人。他们大多是农人和各种工匠,终日劳作,供应着皇室和贵族奢侈的各种生活享受。

这是一座号称万年王庭的皇都。

虽然不久之前,在此城的皇宫之中,发生了一场宫变,仅仅当日一天,便被杀死三千余人,宫门内外血流成河。但这样的夺权和杀戮于狄人上层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清除对手,再彻底清洗对方势力,这只是惯常操作。作为这场宫变的胜利者,炽舒原本应当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然而此刻,他的脸容之上,却是丝毫不见得色。

他喝了口酒,感到胸前那处被箭贯穿的伤口,又隐隐地抽痛了起来。想起昨天汉人医官的劝告,余恨实在难消,握着杯的五指猛地发力,一下就将金杯捏扁,随即狠狠一把掷了出去,酒壶被带着扫落,酒水便洒在案前铺着的一块精美地毯上。在旁的几个美貌侍女惊慌不已,以为是他不满服侍,战战兢兢下跪,匍匐而来,慌忙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炽舒视若未见,人往后仰,靠在座上,两道阴沉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左臂之上。

在他左臂的末端,如今多了一只黢黑的铁手。这是他死里逃生回来之后着工匠量体而打造的一副特殊的兵器,以铁箍连于上臂,末端装五把爪刀,锋利无比,需要时探出长袖,割喉如同探囊。

他用这把利器割开的第一道喉,来自于他的兄弟。当日秘策宫变,他从燕郡赶回大兴,见面之时,趁着对方不备,突然扬出铁爪,一刀割喉。当时惊呆四面之人,待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早已喋血到底,气绝身亡。

失了一臂,改成如今这件杀人利器,用得也算是趁手。

然而,利器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当日自己那被迫斩去的一段血肉之臂?

他的眼前再一次地浮现出那个魏国女将军的身影,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只恨太过轻敌,当初小看了对方,险些丧命。不但如此,在他逃回来后,皇帝病重,面对着变得愈发尖锐的皇位之争,他为了争功,忍着满身的伤痛,又马不停蹄地发动了对八部的战事。

他原本谋划得当,胜率极大。万万没有想到,竟又坏在了那女子的手上,被她带领轻骑穿破腹地,结果不但功亏一篑,消息传到皇廷之后,更是给他引来了无数的质疑,说是灭顶之灾,也是毫不为过。他已经彻底丧失了继承大位的资格。绝境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和他的叔父左昌王目答一道,临时秘策宫变,最后总算是走对了险棋,如愿登上宝座。

攻破雁门,夺取长安和全部的中原之地,是他向来的心愿。

而现在,又多了一条,那就是抓住那个魏国的女将军,好生折辱个够。他要拔光她锋利的爪牙,要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彻底驯服。倘若到时候,心情好的话,他也不妨将人收入后宫。

炽舒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在长安城外的猎场里,自己尾随着窥伺她独自狩猎的情景。

毕竟,世上那样的女子,并不多见。

待收为己有后,再加她个妃号,让魏国人看见,也让那个是她丈夫的摄政王看见。

这将是何等的巨大羞辱,远胜过将人一刀杀了。

炽舒眼底精光大作。他摸了摸胸口那处当日被箭射穿的伤处,方才因为伤痛而带来的怒气,也终于因为这个念头而缓解了些。

不过,他当然明白,发动全面南下进攻的时机,尚未到来。

和此前他为了获取战功而惯常采取的激进手段不同,如今时过境迁了。他刚夺位,王位巩固需要时间。如果他现在就发动对魏国的大规模战事,在他的后方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一旦战场推进不顺,等着他的下场,绝不会比他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兄弟们要好。

战事的进度必须缓下来。但,这并不表示如今他什么都不做。相反,他大有可为。

潜入长安的那次行动,虽然令他险些丧命,但他并非一无所获。

北有萧关,西有函谷,外来若是强攻,长安可谓铜墙铁壁。但在长安城的内部,似乎并非如此。和那座俾睨天下的雄伟皇宫相比,他此刻所在的这座大兴皇宫,简直不堪一提,而那座皇宫的主人,却是个少年,被魏国的摄政王操弄在手的一只傀儡而已。炽舒相信,长安城中想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没有。

坚城壁垒,阋墙而破。

他也读过汉人的书,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

他已遣使上路,试着前去秘密接触他物色的人。事若成,最好不过。不成,于他也无损失。

这时,一名侍女入内,眼睛不敢看前方,深深俯首,通报说,他要见的两个汉臣到了,正等候在外。

这二人,一个名叫陆康,另个名叫李仁玉。当年魏国破晋,太子皇甫雄带了一批死忠逃亡北狄,二人便在其中,是那些晋国旧臣当中的佼佼者。狄廷仿汉制后,陆康因学富五车,被封为承制学士,李仁玉则官居嘉议大夫。

炽舒杀人如麻的凶残名声,陆康和李仁玉自然清楚。作为投降过来的无根之人,平日一向是仰人鼻息小心翼翼,何况如今狄廷发生宫变,他二人怕殃及池鱼,闭门不出,没想到今晚却被炽舒叫来,未免深感恐惧,此刻拜见过后,屏息等待。

炽舒冷冷扫了眼这些被当做狗给圈养起来的前晋官员。

就在今天,有人向他告密,说这些人如今还在寻访晋室后人,意图伺机拥戴,从而复国。

他无法理解这些汉人对于旧主的忠诚。在他看来,这样的忠诚,简直匪夷所思。他也根本不信这些人能翻起什么波浪。但是这样的行径,是不能容忍的。他原本打算将人杀了,借此警告剩下的表里不一的汉官。但随后,他又改了主意。

幽燕汉人至今不愿完全归心,就在不久之前,还发生过一伙汉人流民杀死一个狄国贵族的事。这两人在当地颇有名望,是皇廷养着用来收拢人心的狗。将来占有中原之后,这样的汉官,更是必不可少。不如借此机会,展示宽容。

“我听闻,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找晋室的一个小王子。人找到了没?”他开口便问。

二人对望一眼,大惊失色。

他们这一批人,当年跟着太子皇甫雄逃亡北狄之后,原本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复国。谁知太子到了病死,也未能开枝散叶留下一子半嗣。起初,孤臣遗老们全都不甘作罢,等大魏剿杀残余势力的风头过去之后,慢慢地和当年的一些旧人暗中取得了联系,又开始寻访起很有可能带着国玺逃走的小王子皇甫容。后来,时光荏苒,其余人在这些年里,陆续绝了念头,只想安心做个北狄的官,混到老死,也就罢了。

但陆康和李仁玉不同。陆康是皇甫容的亲舅,李仁玉则受过晋室的大恩。两人总是念念不忘,盼望有朝一日,北狄和魏国相争,斗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晋室说不定又能起复。就这样,这些年,两人利用自己全部的能量,始终没有停下查访的行动。

他们万万没想到,此事竟被炽舒知晓了。见他那双带着几分醉意似的狼目盯了过来,当场汗如雨下,瘫软在地,连声告饶。

令二人意外的是,炽舒看起来竟没有愤怒,神色反而温和了下来,叫二人起来。

“不必害怕。小王子若能归来,我必奉他为上宾,封他以王号,便是叫他划地治民,也是不无可能。”

炽舒望着二人,脸上露出笑容,如此说道。